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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个人对生命的沉思:


            《我与地坛》

  《我与地坛》[4] 是一篇在当代非常难得的、值得人反复吟读的优美散文,作家史铁生以极朴素动人的语言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所思。全部讲述所围绕的核心是有关生命本身的问题:人该怎样来看待生命中的苦难。这问题的提出首先是由于他自身经历中的残酷事件,即“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 这种并非普遍性的事件落到了个体的头上,使他的命运顿时与他人判然有别,而他对这命运的承受也只能由他独自来完成。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铁生对生命的沉思首先是属于他个人的心境内容。
  在整篇散文中,这沉思大致是历经了前后两个阶段。在最初的那个阶段中,史铁生观察与反省个人的遭遇,渐渐地看清了个体生命中必然的事相。这是在地坛里面默坐呆想出来的:他在腿残之后,有一天无意中来到了地坛公园,感悟到自己心里与这荒园产生了神秘契合,“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此他几乎天天都要来到这里,摇着轮椅走遍了园子里的每一处角落,他在这里度过了各个季节的天气,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生命的难题。置身于“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人或许就渐渐达到了物我合一的从容,于是“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 这样的结论便引出了无法反抗的命运的观念:人生就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命运的造就,包括生命中最不堪的残酷与伤痛也都是不能选择的必然,人对于由超越个体生命的外在力量所设定的事实显然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
  接下来,史铁生将视界稍稍越出自身的范围,写到来这园子里的其他人,去看看别人都有什么样的命运和活法。先是写到他的母亲。他自己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是加了倍的,她兼着痛苦与惊恐祈求儿子能好好地活下去,“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母亲完全是在这苦难的折磨中度完了她自己的命运,史铁生伤心而怨恨地想,“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 看来,命运的造就也就决定了角色的分配和承担的方式,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苦难,在苦难中默默地忍受着命运的重压。他在园子里又遇到一个漂亮但却是弱智的少女,再一次感受到“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这就是一个因苦难而有差别的世界,如果你被选择去充任那苦难的角色,“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既然如此,事情也就变得非常绝望了。不幸的命运已经为你规定了承受苦难的角色,那么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来度过你的人生呢?或者说,你还能有属于自己的救赎之路吗?很显然,问题的关键就是在于那个想不透的方式:人到底应该怎样来看待自己的苦难。
  思路到了这里,史铁生个人的问题其实早已变成了众生共同的问题,“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有论者从“平常心和非常心”的关系来看史铁生的写作[5] , 所谓“平常心”的根基所在,是指“他把内在的痛苦外化,把具体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求达到一种平衡”. 这种在根本上认可了苦难的命运和不幸的角色,却不是看轻生命自身的残酷和伤痛,而是把这生命的残酷和伤痛从自我中抽离出来,去融入到一个更大也更恢宏的所在之中。这个所在就关系到了“非常心”. 它是指“以最真实的人生境界和最深入的内心痛苦为基础,将一己的生命放在天地宇宙之间而不觉其小,反而因背景的恢宏和深邃更显生命之大”. 这就是史铁生在这篇散文中最后画出的自我形象了,他静静坐在园子的一角,听到有唢呐声在夜空里低吟高唱,“清清楚楚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就在这融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会了死生的时刻里,史铁生看到了包容任何孤独的个体生命在内的更大的生命本相。底下一直到文章结尾是一段绝好仿若天成的文字。史铁生写出了自我的三种不同样态:刚来到人间时是个“哭着喊着闹着要来”的孩子,一见到这个世界便成了“一刻也不想离开”的情人,而在时光的流逝之中,他又变成“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的老人。在时间中的自我就是这样处于稍纵即逝的无常,但是这无常却又仿佛太阳永远的轮回往复,“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史铁生因而想到自己“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这是生命永恒的最动人心魄的画面,他因而向自己问道: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由个人严酷的命运上升到生命永恒的流变,史铁生终于超越了个体生命中有限的必然,把自己的沉思带入到了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这时所体现出的个人对苦难的承受已不再是偏狭的绝望,而呈现为对人类的整体存在的担当。他在反复说着欲望不息(写作的欲望也就是活着的欲望)使个体生命的延续得到了最充分自明的理由,而这理由使他对残酷和伤痛的忍受都成为一种阔大的境界,因为个人已不仅仅是个人,个人的局限也已不再成为问题,个人的苦难都已为全体存在所包容。与此同时,有关于怎样活着和怎样达到自我救赎的困扰,也终于为所有生命永恒的欲望所涤净,当投入到永无终结的生命之舞中时,对于个体苦难以及一切不幸命运的自我超越就都变成了一种必然。
  这样一种洋溢着生命本色之美的境界,既成就了史铁生内心的希冀与不舍的探询,也完成了他为文的寄托。为文与为人在此才是真正的一体,整篇《我与地坛》都是那样的和美亲切,而又内蕴着一种实在的激情。所以成其为艰难的是真正完全地投入到那生命本身的舞蹈,而这一点唯独还需经过真正的苦难才能做到。由此,我们也就可以更深地体会到史铁生写《我与地坛》所体现出的个人心境的痛切之处以及他对自我所执的真正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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