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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淮南风云


  汉之淮河,容纳颖水、泗水等诸多支流,水势汹涌,河面宽阔。
  天已黄昏,有一中年人和一小伙子在河边等侯渡船。一辆不大的马车,由两匹好马拉着,此刻停在河边。不用说,这两个便是东方朔和他的二儿子辛苦子。
  “爹,我弄不明白。您说那个庄助,身为淮南八骏之一,刘迁要他干什么,他怎么就干什么?”辛苦子这几天,心中一直再想那个丢了一只胳膊的庄助。
  “这是各为其主。人有时候,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不想干的,有时也得干。”东方朔说。
  辛苦子聪明得很:“爹,您这次来淮南,也是干不想干的事吧。”
  东方朔很欣赏老二的机智。“有的我想干,比如请雷被去边关,和淮南王谈谈学问。”
  “皇上让你要《枕中密籍》,你能不干吗?”儿子点题。
  “那是李少君在作孽!李少君见过什么仙人?他不过是个五十来岁就死了的短命鬼!”老子答得个明白。
  辛苦子又把话说回庄助身上:“老爹,我就没看出庄助有不图谋不轨的念头,他一上战场,就生龙活虎的,得意的很!”
  “也许是时间未到。也许是他看到皇上确实是有为之君,真的佩服皇上了。也许……。”
  辛苦子打断父亲的话:“爹,你总是也许也许的,为什么不说准?”
  东方朔叹道:“儿啊!人生就是由许多‘也许’凑成的,爹和你,都得在这‘也许’中过日子。”
  辛苦子说:“那,‘也许’今天就没船了,儿子和老爹‘也许’就在这淮河边上呆一宿了。”
  东方朔笑了。“你小子倒是学得快,你看,那不是船么?”
  对面一条渡船飞驰过来,辛苦子高兴地跳了起来。

  清晨,小树林中。雷被正在教籍安世练枪。二人对打。
  籍安世已十五岁左右,少壮勇武,然而未脱稚气。-一阵枪法练完,籍安世又摸起剑,舞了起来。他那剑舞的,有些棍法。东方朔和辛苦子从不远处看到,二人相视一笑。
  雷被看着籍安世那笨拙的剑法,便说:“安世!棍有棍法,剑有剑法,不可混为一谈!”
  籍安世叫道:“师傅!徒儿觉得,剑比枪有用!”
  雷被不正面答理他,却说:“要有变化!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对手在变,你也要变!”说完,拿过剑来,与之对阵。
  籍安世却说:“师傅!徒儿学您的剑法,再和你对打,怎么能变出来啊。”
  “好,师傅变几招,给你看看!”雷被说完,使出东方朔的剑法。籍安世不知如何应变,便使出了郭解的刀法来对付。
  雷被说:“不对,你这是刀法!”
  籍安世放下剑来:“师傅!您这是什么剑法,为何不教徒儿?”
  雷被将剑收起:“这是东方朔的剑法,郭大侠都没办法,可不容易对付了。”
  “师傅,那你是怎么学到的?”
  “我在旁边看过,也只是摹仿了几招。”
  籍安世觉得师傅刚才那几招好玩,就以剑摹仿。东方朔却从树后示意辛苦子,“上!”
  辛苦子突然跳落在籍安世面前,说道:“来,我陪你玩玩!”说完使出东方剑法,将籍安世逼得后退几步。
  雷被看了一惊。但是,他的脸上马上出现了笑意。
  籍安世用雷家枪法,郭家刀法来对付,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架之力。雷被见状便大声叫道:“闪!雷电惊空!转!猛虎掉头!腾!苍鹰振翅!挪!平地移松!”
  如此指点,籍安世倒也能应付起来,剑法开始变化。辛苦子见状,使出醉舞银蛇的怪招,剑像一条绳索,在籍安世面前乱搅。籍安世大惊,只见一条银蛇向他扑来,不知如何应付,只好跳到一边。大叫“师傅!这人好生了得!”
  雷被笑了。“小兄弟,你是东方大人的公子吧。”
  辛苦子收了剑,深深地鞠了一躬。“雷大侠,小人正是!”
  雷被转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东方大人,你快出来吧!”
  辛苦子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爹来了?”
  东方朔笑着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雷被上前,与东方朔互击一掌。“哈哈!皇上的侍卫带剑出行,当然有他的老爹陪着。”
  东方朔也笑道:“雷大侠,东方朔冒昧来访。”
  籍安世楞住了。“啊?您是东方大人,东方第一剑?”
  辛苦子并不回答,在一旁得意洋洋。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笑谈,笑谈。雷大侠,这孩子是……。”
  雷被小声地说:“他就是临晋关守将籍少翁之子,名叫籍安世!”
  东方朔吃惊地问:“啊?怎么他在你这儿?”
  “郭大侠进长安前,将他托付给了我。”
  东方朔点点头,“我们进去谈吧。”

  雷被家中。四人刚刚进院,籍安世就给东方朔跪下。
  东方朔拉他起来:“安世,使不得,使不得!”
  籍安世却不起来,一个响头磕了下去:“东方大人,看在郭大侠和雷大侠面上,受孩儿一拜!”
  东方朔不解:“你这是……。”
  籍安世沉痛地说:“孩儿的父亲被张汤和义纵两个奸贼逼死,郭大侠也被他们用几百个孩儿作人质,诱去自裁。杀父灭师之仇,不共戴天,孩儿非报不可!”
  东方朔问:“你要我怎样?”
  籍安世再次磕头:“郭大侠曾告诉我,天下剑法,东方第一。天下智慧,东方第一。天下为人,东方先生也是第一!孩儿请大人收我为徒,交我练剑!”
  辛苦子在一旁不乐意了。“你好大胃口!学了郭大侠的刀法,学了雷大侠的枪法,还要学我爹的剑法。将来天下你是第一了?”
  籍安世陪礼道:“兄长见笑。小弟不争天下第一,只是为报杀父灭师之仇!”
  雷被看着东方朔:“东方大人,你看……。”
  东方朔却说:“此子可教!只是,东方朔的剑法,都在我家老二身上。安世,你何不拜辛苦子为兄,让他教你呢?”
  籍安世一听此语,转身便拜。“兄长,请受小弟一拜!”
  辛苦子有些不好意思:“好啦,好啦,我俩到外面树林中去,他们大人还要谈事呢。”
  籍安世领着辛苦子,走到外边。

  “东方大人,你能来淮南,雷被太高兴啊!”雷被刚坐下,便兴奋地说。
  “雷大侠,皇上要我说服淮南王,从你随军之志,让你去边关立功。”东方朔开门见山。
  雷被的反应并不积极:“此事是合我意,不过大人,淮南可有比我从军更大的事啊!”
  东方朔怔了一下:“在下不太明白,莫非淮南太子果然不识时务?”
  “岂止是不识时务?简直利令智昏!他们不让我雷被从军,是想要我与他们一道谋反!”
  东方朔吃惊了。“啊?刘迁如此不自量力,要以卵击石?那淮南王呢?”
  “淮南王终日求仙学道,练丹著书,根本不问政事,任凭太子,为所欲为啊!”
  “既然如此,雷大侠何不离之远去?”
  雷被叹了一口气:“大人不知,雷某父母二老,年已八十,却被太子接在他的后花园中,名为代我奉养,实为作为人质。”
  “他要你怎样?”
  “太子终日让左吴和陈喜两个,对我威逼利诱,要我跟他们一道起事。”
  东方朔想了想:“也罢。请大侠带我去见淮南王。我倒要看看,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自河套收复,朔方建城,汉朝与匈奴在北部的接壤,就向西边的沙漠地带大大前移。由南向北继而再向东曲折而去的黄河,已成被汉朝的内河。
  为了不给正在修建中的朔方城带来灾难,卫青这次出兵,将战场放在匈奴境内。不料那赵信,和他的先人赵括一样,纸上论兵,夸夸其谈,到了战阵之上,就只有夹着尾巴逃跑或者投降的本事。匈奴伊稚斜成功地包围了赵信,并劝说其投降,随即便令赵信为先导,直接黄河。
  卫青陈兵河西,从三封(今阿拉善左旗附近)北上,到鸡鹿寨与匈奴大兵对阵。这鸡鹿寨再往前就是阳山,阳山的背面,当然就是阴山山脉。离鸡鹿寨不远处,有个大湖,当地人叫屠申泽。卫青屯兵于此,其用意是担心一旦被围,而粮草不继时,便可靠湖水为生。自他与匈奴作战以来,不论是粮草,还是兵源,他从未有过如此窘迫的局面。尤其是在赵信投降匈奴、李广军队不到的情况下,卫青只能作最坏的打算了。
  十天之前,匈奴“一只鞋”已形成对鸡鹿寨的包围,第二天一大早,便对这个小寨进行强攻。“一只鞋”前番逼迫匈奴原太子于单降汉的事,左右贤王都有看法,他不敢惹怒诸位头领,一直没有称王。这次他生擒赵信,觉得很是荣光,便想再接再厉打败卫青,以让匈奴左右贤王及休屠王、昆邪王等全部臣服自己。所以他把匈奴本部的二十五万大军全部调来,将卫青的十万人马团团围住。为了防止东边云中郡的李广大军前来接应,更为了防止汉朝再派援兵到来,“一只鞋”想速战速决。可那卫青岂是赵信,由他攻打?鸡鹿寨虽然不大,却有秦时大将蒙恬所修的长城为屏障,易守难攻。“一只鞋”的军队上去一拨,就死一拨。
  “一只鞋”无奈,只好叫来赵信,请他出主意。赵信这种人,只要能让他显示才能,便不问奶从猪身上还是牛身上来,得喝且喝。他告诉“一只鞋”,何不切断鸡鹿寨与屠伸泽之间的要道,断了卫青的水源?“一只鞋”大喜,便分兵一半,向湖边扑来。卫青岂无防备?早将自己的武刚车全部布署在这条道上,弄得“一只鞋”十万大军,连攻一天,损失惨重,毫无结果。
  两军相持,整整十天。水源未断,但卫青大军的粮草已尽。“一只鞋”和赵信见地上有些草和树皮已经被割剥而去,心中不由得大喜。特别是那个赵信,当他得知汉武帝杀了他全家时,更是横下一条心,要在匈奴助纣为虐。他劝“一只鞋”不要再与卫青死拼,三天之后,汉军自会投降。
  他们哪里知道,公孙敖所率的十万援军,昼夜兼程,于鸡鹿寨被困的第十二天,渡过了黄河!这十万长安士兵,早就憋得一肚子气,一见到匈奴的兵马,就狂杀过来。卫青在城中见到,就将城门打开,放出士兵冲杀出来,就这样两面夹击“一只鞋”和赵信。这匈奴的久疲之师,哪里斗得过玩命之旅?“一只鞋”和赵信猝不及防,丢失三万多人马,忙带着残兵撤到大漠之西,转藏于阴山后边。
  战场血流成河。卫青与公孙敖相见,分外亲切。公孙敖杀得兴起,还想追击匈奴。卫青知道汉军疲态,便说了声“穷寇莫追,”于是鸣金收兵。
  回到帐中,卫青向公孙敖双手相揖。“兄弟,多亏你来得及时!”
  公孙敖说:“让‘一只鞋’先尝到一点甜头,再倒过来,吐出的更多!”
  卫青愤愤不平地说:“只是赵信那贼子,本将军非亲手杀了他不可!”
  两人正说话间,左路将军苏建自已捆绑着自己,前来谢罪。
  卫青大惊,说道:“苏将军,你这是……。”
  苏建满面愧色。“大将军,苏建未能阻挡住赵信,至使左路军三万人马,丧失殆尽。请大将军按我大汉律令,斩了末将,以向皇上交待!”
  卫青起身,亲手将他背上的绳索解了下来。“苏将军不必自责。赵信降敌,你能一人奋战杀出重围,已是大不易啊。”
  “可是,大将军,前军三万人马,只回来了我一个!我无颜再见皇上啊!”苏建哭道。
  公孙敖劝道:“苏将军,胜败乃兵家长事,一切有大将军作主,你就别自责了。”
  苏建还是不依:“公孙将军,末将不仅难见皇上,也难见我家人。我儿子苏武,从来都把我当英雄看待
  ,现在我……!”
  卫青安慰道:“苏将军。你独自一人夺路而归,誓死不降匈奴,你仍是我大汉的英雄!还有李广将军,虽然迷途失期,可他一生与匈奴百余战次没有败绩,也依然是英雄!公孙敖!”
  公孙敖应声而答:“末将在!”
  “请你去接李广将军。你告诉他,我卫青在黄河边上等候他老将军的归来,共同班师回京!”
  “末将尊令!”

  一片荒野,大大的沙丘包围着小小的沙丘,连绵不断。李广的部队刚刚从迷途中找到出路,正休息吃饭。他的三万兵马,一个不少,情绪饱满;但李广的心情却非常不好,忧心忡忡。
  从他的身边,走出一个大个子青年,他便是李广的儿子李敢。李敢见父亲情绪不好,就劝说道:“爹爹,我们走出沙漠就好了,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李广没有好气:“不要叫我爹,叫我将军!”
  “是,将军!”
  李广看了看儿子两眼,问道:“李敢,你跟我这么多年,都学了些什么?”
  李敢说:“学将军英勇善战!”
  “还有呢?”
  “机智多谋!”
  “还有呢?”
  “不受他人左右!”
  李广止住了。可这回本将军却……!”
  李敢不想让他说下去,便叫道:“爹爹……。”
  李广后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弓箭,说道:“本将军逞强好胜,意气用事。此次误失军期,全因不服卫青将军的指挥!”
  李敢劝说道:“将军,卫大将军和皇上都会原谅您的!”
  “可我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我不失期,赵信不可能降敌;我不误期,卫大将军不会被围。我在疆场与匈奴对阵一生,到今天因赌气而铸成大错,皇上和大将军越不治我罪,我越难过!”李广的悲痛,出自内心。
  李敢:“那……。”
  李敢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探马来报:“公孙敖将军来到!”
  李广对儿子严肃地说:“公孙将军若责怪我等,定要诚心谢罪!”
  “是,爹爹!”
  公孙敖率十数人下马来到,见李广就下马相拜。“末将公孙敖拜见将军!”
  李广面无表情地问:“公孙将军,卫大将军现在何处?”
  公孙敖说:“大将军已破匈奴,正在黄河岸边等候老将军一道班师。”
  李广面带愧色地问:“我失了军期,大将军对我如何处置?”
  公孙敖不会撤谎:“大将军没有处置你的意思,他说您仍是大汉英雄!”
  李广脸上愧色更重。他自言自语地说:“大将军,你怎么不骂我啊!还说我是英雄,我要这样的英雄之名,愧对上天!”说完,他竟拔出剑来,自刎而死!
  公孙敖扑上前来,为时已晚。他大叫道:“老将军!老将军!你不能这样,卫大将军说的是真心话啊!”
  李敢也没想到父亲刚才的几句话竟是遗言!他怒对公孙敖,“你……”
  公孙敖受此委曲,更是茫然。他痛哭失声地抱着老将军,说:“老将军,你让我怎么向大将军交待,怎样向皇上交待啊!”

  淮南王的后花园里,鸡犬数只,在花园漫步。桌上清茶数杯。有一人道骨仙风,长发飘然,立于淮南王之左;而雷被负剑而立,在淮南王之右。淮南太子刘迁当然是重要人物,他坐于其父左手,淮南儒生左吴立于身边;东方朔则坐于淮南王右手,辛苦子立于身后。
  淮南王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东方大人,你能前来,真让淮南蓬筚生辉啊!”
  东方朔答道:“殿下!东方朔奉皇上之命前来请雷被雷大侠前往边关,助卫青大将军。”
  “不是你请,是他愿去!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他要去,皇上恩准,东方大人又亲自前来,本王还能说什么呢?”淮南王甚是开明。
  淮南太子却不干了:“父王!雷大人还要为儿臣演练战阵呢!”
  淮南王说:“太平盛世,练什么战阵?本王同意了,你不要多言!”
  雷被见刘迁的阻拦也被挡了回去,急忙谢过:“臣雷被谢王爷恩典!”
  淮南太子鼻子出气:“哼!”
  淮南王没有理他,继续问道:“东方大人,你这次前来可还有别的使命?”
  “既然殿下已知,东方朔也就开口了。”
  “慢!久闻东方大人乃天下奇才,你的三千竹简,皇上至今仍在阅读。今天前来,能否赐教本王一二?”
  “殿下,东方朔才疏学浅,恐怕会让大王失望。”
  淮南王说:“东方大人过谦了!本王奉阴阳之说,以为老子所云,为天下至理。所谓道始于一,分而为阴阳;阴阳膈合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东方大人,你以为此话如何?”
  东方朔说:“此言乃《淮南子》‘天文训’开宗明义之言,在下以为,天下之道远非如此简单。”
  “噢?那依东方大人之见?”
  东方朔答道:“天地阴阳,何时而生,何时而成,何时而灭,东方朔不可得知。既不可知,何不只论眼前可知之事?坐而论道,臣以为未必有益。”
  淮南王点头称是。“好,说得好!东方大人,你说这天下之道,要在何处?”
  “在下以为,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为父之道,子有为子之道;就是小民种植婚嫁,也自有其道,不可一而概之。”
  淮南王一惊:“那,君王制天下之道,依东方大人看来,要在何处?”
  东方朔说:“在下以为,为君之道,其要在于让天下臣民有生机,有活力。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君主自强,天下方强;君主与民生息,民众方有生机,万物方有活力。而此时,君子以独到之术,控而制之。万民强而君主能控之,是真君主;君主能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方是千古一帝所为。”
  淮南王击掌而赞:“好!高!妙!如今皇上所为,正是先生的路数!可本王以为,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东方大人,皇上收天下兵马钱财之权于一手,又将诸侯诸一削去,你说这是控呢,还是纵。”
  “在下以为,诸侯能与皇上同心同德者,皇上便可纵之;如殿下到长安,皇上赐予几仗,免你进京朝见,这便是纵。”
  淮南太子插言道:“那是因为,父王是皇上的叔父!”
  东方朔笑了。“诸侯之中,位为皇叔者,岂是三人五人?为何独对殿下如此?那些倒行逆施,欲置天下于混乱,百姓于战乱者,皇上岂止是控之、制之?直欲杀之、族之!”
  淮南太子语塞无言:“你!……”
  淮南王点点头:“大人之言,本王颇有同感。为治之本,务在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其时。而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先生,本王以为,节欲乃为治之本,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殿下!无欲则刚,乃对君子而言。而万物无欲则不生,万民无欲则不勤。万物不生,万民不勤,到哪儿有欲去,到哪儿求刚啊!”东方朔不愿苟同其论。
  淮南王来个顺藤摸瓜:“所以,你就任由皇上纵欲,纵兵战之欲,纵杀戮之欲,纵豪夺之欲,纵男女之欲?”
  东方朔哈哈一笑。“殿下,您太看重东方朔了。兵战之欲,由匈奴挑起,我大汉几十年无欲,边境之民遂成了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鬼!杀戮之欲,文景之世最少,然而豪强杀戳无辜者,未曾一天休止!杀戮残暴,豪夺之欲,也是匈奴和残暴者所为,皇上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这过分了吗?至于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殿下郡主刘陵,家学渊源,在下可是差点领教了啊。”这一席话,针锋相对,未让淮南王占丝毫便宜。
  “你胡说!……”淮南太子想说话,却又被淮南王止住。
  “东方大人真不愧是平原奇才,东方奇才。”
  东方朔笑了。“殿下,东方朔生性滑稽,还会让人下不来台……”
  淮南王也笑了。“啊?哈哈哈哈!好了,东方大人,说点轻松的!本王今天不在王宫中接待你,反请你到这儿来,你知道是何用意么?”
  东方朔说:“殿下,东方朔过淮河时听渡船老翁说,殿下已经生仙了。”
  “噢?你也听说了?”
  “那老翁说,淮南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想殿下在此鸡犬之地召见我东方朔,是想随时升天吧。”
  “哈哈哈哈!厉害,东方大人真厉害!本王听说你是仙人下凡,不知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殿下如果真要成仙,何必还要这区区淮南呢?”
  “你说的对,本王有它也可,无它也可。”
  淮南太子不干了:“父王!不要听他胡说!东方朔,你想收我淮南封土么?”
  东方朔笑了。“哈哈哈哈!太子殿下,何必着急嘛,东方朔只怕王爷殿下升仙时飞得太快;你却还没长硬翅膀,飞不起来。”
  淮南太子拔出剑来:“你!”
  淮南王见太子如此无礼,怒道:“刘迁,你给我出去!在东方朔面前你还敢拔剑?出去!”
  淮南太子“哼!”地一声,怒气冲冲而走。
  淮南王把手一挥,“你们,全部下去。”
  众人全部离开。东方朔转脸看看辛苦子,辛苦子会意,也随雷被走了出去。
  淮南王转过身来,两手相揖:“东方大人,请受刘安一拜!”
  东方朔不明白何意,忙说:“殿下,何必这样?”
  淮南王说:“东方大人,本王当年对李少君礼数不周,至使他到皇上面前,说本王有什么‘枕中密籍’,盅惑皇上。东方大人此次前来,皇上定让你索回此物。可本王何处找此密籍?请大人赐教!”
  东方朔见他着急的样子,便笑着答道:“殿下,依在下之见,您的忧虑不应在密籍之上,而应在太子身上!”
  淮南王叹了一口气:“咳!大人明鉴。不过,《淮南子》中有《精神训》一章,为本王亲笔所为。‘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齐生死,则志不慑矣。’本王有如此之志,又何必担忧呢?”
  东方朔问:“可如果太子起兵,淮南三郡,就会生灵涂炭啊。”
  淮南王摇摇头:“我的儿子,有多大能耐我岂能不知?大人,还是说说我如何对付皇上的索求吧。”
  东方朔说:“殿下,皇上说是要密籍,实际上是要不死之药的制法!”
  “可本王确实没有啊?”
  “没有?在下可记得:‘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旋树,不死树在其西……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而不死。’”
  淮南王惊讶地说:“这是《淮南子》《地形训》中所写,先生何以记得?”
  东方朔不理他,接着背诵:“‘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
  “这是也是《淮南子》《览冥训》中之言,先生,《淮南子》之书,除了我献给皇上的一本,包括淮南八骏都未见全貌,先生怎会倒背如流?”
  东方朔说:“殿下,皇上让我来要密籍和不死之药,临行前让我看了一遍《淮南子》。”
  “先生过目能诵,真乃神人!”
  东方朔引诱着说:“既然在下是神人,殿下又是仙人,我们何不在此,编出神仙之书?”
  淮南王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
  东方朔笑了。“将你《淮南子》中的话摘录出来,交给皇上,岂不了事?”
  淮南王大笑而起:“对!对!好办法!东方大人,有朝一日本王真的羽化升仙,定要到西王母面前多说你些好话,让她早点把你要回去!”
  东方朔不同意:“那可不行,我东方朔还有男女之欲没享受完呢!”
  “哈哈哈哈!”淮南王大笑起来。

  汉室未央宫中。卫青等人跪于庭中,向武帝报告此次征战情况。
  武帝当着众人对卫青说:“卫爱卿,众位将军,此次对匈奴作战,我方军需不足,至使行动迟缓;李广老将军沙漠迷路,未能如期合围,奸贼赵信投降匈奴,给我军造成极大困难。以上诸多艰难,过错不在众位将军。
  卫青跪拜谢罪:“皇上,为臣统军无方,至使前军三万人死的死,伤的伤,除苏建一人外,都随赵信投降。而李广将军身经百战,未屈于敌,却因失道误期而自裁,臣心中疼痛难忍……。”
  李敢突地跳出来,上前打了卫青一巴掌。“你心痛!家父误期是不假,可你却诡言说他是英雄,让家父觉得无颜面对皇上和众位将军,才自刎而死的!臣要为家父报仇!”说完,他从一边卫兵手中夺下剑来,要与卫青拼命。
  霍去病早已将剑拔出要杀李敢。众将军急忙阻拦。
  卫青根本不还手,还制止霍去病:“去病!李敢将军在气头上,你就让他出出气吧,不要拦他!”
  霍去病跳了起来。“大将军,他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朝堂之上殴打大将军?”
  卫青却说:“让他打吧,打了,我的心里好受些!”
  霍去病恨恨而退。
  李敢跪而痛哭:“大将军,皇上!”
  武帝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李敢,你父为国捐躯,朕和众位将军悲痛至极。但卫爱卿在如此困境下,挽狂澜于既倒,击溃匈奴一只鞋,更难能可贵!你放心,朕会用国葬来给老将军送行。好了,朕封你为龙骑将军,随你父志,效力疆场,争取立功封侯!”
  李敢渐渐止住哭泣:“谢皇上!”
  武帝又说:“卫青大将军忍辱负重,责不推诿。此行万分艰难,仍大胜而归。朕加封他食邑三千户……。”
  卫青坚决拒绝封赏:“谢皇上,但是臣愿以此赎回苏建将军的过失!”
  武帝不以为然:“苏建不能阻止赵信投降,单枪匹马逃回汉营,依军法当斩,大将军何故环护?”
  卫青争论道:“皇上!苏建在无援无助之地,完全可以随赵信而降!可他独自一人,舍命杀出重围,若不是心存大汉,忠于皇上,他怎会这样做呢?”
  武帝点点头:“嗯。看在卫大将军面上,免苏建一死,暂贬为庶人,待罪立功!”
  苏建急忙磕头:“罪臣谢皇上!谢大将军!”
  武帝看了一眼霍去病:“骠骑将军霍去病,从西路击匈奴休屠王、昆邪王,六日行军三千里,灭掉匈奴五个属国,打通了我大汉通往西域的道路。此等功绩,自我大汉高祖起兵以来,闻所未闻。小将军勇冠三军,朕封他为冠军侯!”
  霍去病跪谢:“臣谢陛下隆恩!”
  武帝又说:“朕再赐你食邑五千户。”
  霍去病却说:“皇上,张骞大人此役功不可没啊!”
  武帝关心的还有别的:“张骞的夫人接回来了吗?”
  张骞向前一步,跪地而奏:“启秉皇上,托皇上的洪福,霍将军回师时,轻兵突袭昆邪王,将微臣和堂邑父的妻儿老小,全部接回长安。”
  武帝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好。大中大夫张骞出使西域有功,此役又帮霍去病大败匈奴。朕封你为博望侯,食邑一千五百户,继续为朕谋划西域诸事!”
  张骞道:“臣谢皇上隆恩!”
  武帝接着说:“朕封堂邑父为通译都尉,官四品,专门负责接待外国使臣和派使西域等。”
  堂邑父也下跪致谢。
  武帝最后扫了一眼。“既然卫青大将军不要赏赐,那诸路大军,凡未加封者,每人官增一级,俸加两级,以示朕的关爱之情!”
  众将军齐齐跪下:“臣等谢皇上隆恩!”

  淮水之浜。淮河仍是滔滔东流。
  东方朔、雷被和辛苦子三人,眼看着一条渡船过来,便与籍安世和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告别。那人是雷被的表兄,叫朱尚。
  籍安世有点哀求的样子:“东方大人,让我一起去吧,我马上就到十五岁了,你看,个头够了吧。”
  东方辛苦拦住他:“不行,不够十五岁,就是不能从军,这是汉家的法律。”
  雷被对朱尚说:“表兄,籍安世就交给你了。家中二老虽在淮南太子府中,也望兄长多多照应。”
  那朱尚答道:“表弟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孩子跟我也错不了!”
  籍安世见自己不可能随行,便叫道:“雷大侠,东方大人,再过一两年,我去找你们!”
  辛苦子答道:“好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三人下船,艄公正要动篙,突然一个纠纠武夫赶了上来。
  雷被对来人说:“田由,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叫做田由的,一纵身便跳上了船。“大哥,你能从军,小弟就不能从军?”
  雷被疑虑地:“可是?”
  田由说:“雷大哥,小弟早就不想跟着太子刘迁了,今天急忙逃出,就是为了和你一道,到战场上杀个痛快!”
  东方朔不明白:“雷大侠,这是何人?”
  雷被迟疑了一下,忙解释道:“噢,东方大人,这是田由,也是淮南八骏之一。”
  “噢?”东方朔正纳闷着。
  田由却说:“东方大人,不,东方大侠,小人田由久仰了。”
  东方朔问:“田大人也想为国效力?”
  田由回答得干脆至极:“是,小人在淮南八骏中名列末位,听说皇上和王爷都恩准雷大哥从军,小人便也跟来凑凑热闹。咳咳。”
  雷被也问:“田由,你出来太子同意了?”
  田由想了想:“他哪会同意?小人是自己跑出来的。反正小人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娶老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能拿我怎么样?”
  东方朔好象看出了点什么,但却还调笑道:“田大人到沙漠上作战,将士们就有油吃了。
  田由不太明白:“大人,此话怎讲?”
  东方朔说:“你的‘甜油’,沙漠上找不到啊!”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将小船撑的,在淮河上打了一个转儿。

  东方朔刚刚进院,齐鲁女就迎了上来。“哎──当家的,你可回来啦!”
  “夫人,什么事如此惊慌?”
  齐鲁女欲言又止:“云儿她──”
  东方朔急问:“云儿怎么了?”
  齐鲁女想了又想,才说:“云儿,她……走啦!”
  “怎么回事?她去哪儿了?”
  “她将两个孩子留下,说是请我们帮她把他们抚养成人,她自己一人到郭大侠的墓地守陵去了。”
  东方朔此时突然明白:“难怪她要我在郭大侠墓边建房子。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齐鲁女低着头,说:“昨天晚上她让蟹儿跟我睡,今天一早就不见影了!”
  东方朔又问:“那珠儿呢?”
  “你也糊涂,珠儿一直在道儿家喂着呢!”
  “云儿一直没奶水?”
  齐鲁女这才说出实话:“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见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就说,反正皇上是发话了的,等老爷回来,你就跟我们合成一家子,我也不忍心让你当妾,你就做二奶奶吧。”
  东方朔大怒:“你胡说些什么!”
  齐鲁女快要哭了出来:“是我不好哇!可我也是好心哪!我没想到云儿听了这话就哭了,将孩子往我怀里一塞,就躲进屋里,后来又对我说了要走的话,我以为她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今天早上人就没啦!”
  东方朔真的动了气。“我说老婆啊老婆,你糊涂啊!这回,你说怎么办?”
  齐鲁女嘟囔着:“当家的,贱妾凭你发落。”
  东方朔无奈地一屁股坐下:“咳!”地一声长叹。
  齐鲁女却不依:“你杀了我吧。”
  “胡闹!”东方朔不理。
  “那你休了我吧。”
  “一边儿去!”
  “那我去临淄,跟儿子和媳妇过了”说完,她还真的要走。
  东方朔气得直叫:“回来!”
  齐鲁女也急了:“那你要我怎么样嘛?”
  “快跟我一起去终南山,把云儿找回来!”
  齐鲁女觉得自己总该受点处分才行,于是跑到屋里,将个摘桃棍拿了出来。“当家的,这家法你收回了吧!”
  东方朔气得一下子将打桃棍折成两截。

  终南山上,郁郁葱葱。在山的东坡上,有一个不太高的土堆,那便是郭解之墓。墓前无碑,但墓边有个小院,院内两间房子。这便是东方朔应霍云儿之请,在此盖的守陵之居。
  霍光刚从战场上回来,显然,姐姐的举动他是赞同的,至少也不强行反对。此时他用笔在门楣上写下“云中居”三字。
  云儿问:“弟弟,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姐姐,‘云中居’就是在云中居住的意思。”
  “那姐姐就成了仙人?”
  霍光认真地说:“姐姐,你自己觉得是个仙人,你就会安心在这儿很舒服;如果你觉得人世还能过得下去,你就回东方大人家中居住,反正皇上已经恩准。”
  云儿平平淡淡地说:“姐姐早已想透了。都说东方大人是仙人,可姐姐以为,他活得太累,要照顾那么多人!若是仙人也只是个俗仙。姐姐没能耐照顾别人,可也不愿连累别人,姐就在这里当个自己心里的仙人。”
  霍光却说:“姐姐,你是我心中的仙人,我会常来看你,弟弟会常来伴你的!”说着,两行热泪顺着他的双腮流了下来。
  霍云儿用袖子帮他擦干泪水。“姐不要你伴。我要你争气,成大器!”
  霍光摇摇头:“姐姐,我……。”
  霍云儿打断他的话,继续说:“姐姐要你与霍去病,东方大人在一起,向他们学,做大事,成大器!”
  霍光仍想说:“姐姐,可我……。”
  云儿仍不让他说出来:“姐姐不要你学你姐夫。行侠仗义,不是砍砍杀杀!行侠仗义,要在心里,要像东方大人那样,靠智慧!你要是有能耐,就把天下的不平都扯平了!从父母身上,从姐姐和姐夫身上,你该看到这天下有多少不平的事啊!如果有一天你能把这些给扯平了,那姐姐就算成仙了!”
  霍光非常认真地说:“姐姐,霍光答应你……。”
  姐弟俩抱在一起,泪水犹如家乡的颖水,汩汩而流,难辨清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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