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傅经略暂平南服 阿将军再定金川

    却说明瑞到小猛育,见缅兵四集,不觉大惊,急忙扎住了营,召诸将会议。将士自象孔
退回,途中已行了六十日,这六十日内,昼夜防备追兵,没有一刻安闲,此时四面皆敌,眼
见得不能抵挡,当下会议迎敌诸将,面面相觑。明瑞道:“敌已知我力竭,所以倾寨前来,
但不知北路军情,究竟如何?难道是统已覆没么?我现在只决一死战,明知不能脱身,然到
援绝势孤的时候,还没有一人不尽力,没有一人不致死,将来敌人亦知难而退,我死后,继
任的人,当容易办理了。诸将以为何如?”观音保道:“大帅且不怕死,何况我辈?惟我辈
死在沙场,内地还没人知晓,这到可虑。”明瑞道:“我拟乘夜突围,令兵士前行,我愿断
后,那时敌兵追来,我好死挡一阵,前面的兵士,总可逃脱几个,通报内地,叫他严守边
疆,奏调别帅,岂不是好?”倒是赤胆忠心。当下议决,人人已知必死,倒也没有甚么伤感。
    转瞬间已是黄昏,鼓角不鸣,拔寨齐出,哈国兴率领前队,观音保率领中队,明瑞与侍
卫数十人,率领亲兵数百名断后。哈国兴一马当先,冲杀出来,缅兵不及措手,竟被他冲开
血路,杀出重围。及观音保继进,缅兵已四面包围,把观音保围住,明瑞见中队被围,急率
后军援应,舍命相争,人自为战,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怎奈缅兵密密层层,旋绕上来,明
瑞观音保等,冲破一重,又被第二重截住,冲破第二重,又被第三重截住。从黄昏杀到天
明,四面一望,仍旧是铜墙铁壁一般,手下将士,已伤亡过半,再接再厉,酣斗了两小时。
观音保中枪倒毙,明瑞带领的侍卫,丧失殆尽。明瑞亦着了枪弹数粒,大吼一声而死。这场
死战,只哈国兴带兵数百名逃归,余都覆没,真是可痛。
    但北路的额尔景额一军,究竟到哪里去呢?原来额尔景额从新街南行,进次老官屯,被
缅兵阻住,相持月余,额尔景额病死,他的阿弟额尔登额代统全军,屡战屡败,退至旱塔。
缅兵由间道袭击木邦,木邦兵守五千人,出战不利,飞书至滇中告急。总督鄂宁,七檄额尔
登额往援。额尔登额不应,反迂道回铁壁关,再从明瑞出师的路程,往救木邦。古语说道:
“救兵如救火。”他却不走近路,转回关内,远绕而出,那时木邦早已陷没。留守参赞珠鲁
讷等,早已阵亡。缅兵从木邦回到小猛育,适值明瑞退到彼处,遂乘机邀击。后面追赶明瑞
的缅兵,又乘势追上,还有老官屯及旱塔诸处的缅众,也一并趋至,四面楚歌,遂把明瑞逼
入鬼箓。补叙得明明白白。总督鄂宁,飞报败耗,乾隆帝大怒,立命鄂宁押解额尔登额,及
谭五格到京治罪,另授傅恒为经略大臣,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迅速赴
滇,再议大举。傅恒等遵旨起程,额尔登额谭五格已解到,有旨将额尔登额凌迟处死,谭五
格立斩决,罪犯亲族,一律充戍。
    旋因鄂宁不亲援明瑞,降补福建巡抚,戴罪自效。云、贵总督,著阿桂补授。阿桂先至
云南,闻缅甸与西邻暹罗国开衅,拟约暹罗夹攻缅甸,旋因交通不便,复至罢议。乾隆三十
四年四月,经略傅恒至云南边境,拟分兵三路,水陆并进,调满汉精锐五六万名,骡马六万
余匹,凡京城之神机火器,河南之火箭,四川之九节铜炮,湖南之铁鹿子,及在滇制造的军
装药械,靡不齐备。直到新秋,经略祭纛启行,渡过金沙江上游的戛鸠江,由西而南,孟拱
孟养各土司,献象献牛,还算效顺。无如南方炎热未退,暑雨熏蒸,士马已多僵病;又未识
道路,愈难深入。傅恒无可如何,退归蛮莫。
    先是阿桂在蛮莫造舟,及是舟成,得战舰百艘,闽粤水师,陆续趋集,遂由蛮莫江出伊
腊瓦底河,遥望缅兵,舣舟对岸,并有陆兵驻扎沙滩。阿桂阿里衮率步兵登岸,专攻敌营,
副将哈国兴,侍卫海兰察,率舟师专攻敌舟。缅兵出营截击,阿桂令步兵齐放矢铳,复用劲
骑左右冲入,缅兵抵敌不住,哗然溃散。哈国兴亦乘上风进攻敌舟,正欲迎敌,被风簸荡,
自相撞击,覆溺数千,江水为赤。阿里衮经此一役,积劳成病,傅恒亦病不能兴,虑深入非
计,令转攻老官屯敌垒。
    老官屯本额尔登额屯兵处,敌垒甚坚,编竖木栅,栅外掘濠,濠外又横卧大树,锐枝外
向,清兵用大炮轰击,弹丸都被树枝隔住,不得奏效;再伐箐中数百丈老藤,系以巨钩,夜
往钩栅,又被敌人斫断;复用盾牌兵持了油柴,沿栅纵火,适值反风,栅不能爇,反烧了自
己的盾牌,只得却下。阿桂百计绸缪,想不出破敌法子,最后用了穴地埋药的计策,药线一
燃,药性猛发,敌栅突起丈余。清兵鼓噪而前,总道这次可以破栅,谁知栅忽平落,俄顷栅
复突起,旋又平落,如是三次,栅不复动。仍旧无效。缅兵也颇危惧,阿桂又遣战舰越过木
栅,阻截西岸敌援,于是缅兵有乞和意,老官屯非敌根据地,傅恒出了全力去攻老官屯,已
非胜算,况又不能攻入乎?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信然。遣使议款。傅恒令进表纳贡,返土
司侵地。缅使欲归他木邦蛮莫孟拱孟养诸土司。议未协,缅使竟去。会阿里衮病殁,傅恒病
亦加重,乃遣哈国兴单骑入栅,与缅帅议定和约:缅甸对中国行表贡礼,归俘虏,返土司侵
地,中国将木邦蛮莫孟拱孟养诸部人口,还付缅甸。傅恒逐焚舟熔炮,匆匆班师。
    这番出征,先后糜饷数千万,明瑞战死,傅恒阿桂等,虽称胜敌,其实也不算有功。所
订和议,两边仍未尝实行,缅人索还土司,清廷征他入贡,双方仍然龃龉。傅恒回京后,忧
恚而亡。夫人尚在否。乾隆帝令阿桂备边,酌出偏师,略缅边境,阿桂探闻缅酋孟骏,破灭
暹罗,气势张甚,奏言:“偏师不足济事,不如休息数年,复图大举。”乾隆帝因他忤旨,
将阿桂召还,遣尚书温福往代。
    缅事未了,两金川警报复至,自大金川酋莎罗奔乞降后,川边平静了十多年,莎罗奔老
病,兄子郎卡主土司事,渐渐桀骜,侵扰邻境,不受四川总督的命令。乾隆帝命川督阿尔
泰,檄川边九土司,环攻郎卡,九土司中,惟小金川与绰斯甲,还算强大,其余如松冈梭磨
卓克基沃日革布什咱党坝巴旺七土司,统是弱小,不是大金川敌手。阿尔泰虽奉了上谕,他
意中只想苟且息事,命郎卡释怨修和。郎卡遂与绰斯甲联婚,并以女嫁小金川酋僧格桑。僧
格桑即泽旺子,泽旺昏耄,由僧格桑代主土司。未几,郎卡病死。郎卡子索诺木,与僧格桑
为郎舅亲,订立攻守同盟的条约。番人专恃结婚政策,为并吞邻部计,两金川以和亲故,独
结攻守同盟,知识程度,颇出准部诸酋上,但其不利清室则一也。索诺木诱杀革什布咱土
司,僧格桑亦屡攻沃日,阿尔泰因沃日被侵,发兵往援,僧格桑竟与川军开仗,川军退还。
乾隆帝闻报,责阿尔泰养痈贻患,罢职召回,寻即赐死。另调滇督温福,自云南赴四川督师
征讨,又命侍郎桂林为川督,襄赞军事。
    温福桂林,先后到川,温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炉出南路,夹攻小金川,南路副
将薛琮,恃勇轻进,入黑龙沟,被番兵围住。薛琮向桂林处求救。桂林逗留不进,薛琮战
死,全军陷没,桂林还隐匿不报。旋由温福奏闻,乃授阿桂为参赞大臣,代桂林职。阿桂至
军,督兵渡小金川,连夺险要,直抵美诺。美诺系小金川巢穴,僧格桑出战不利,遂带了妻
妾数人,逃入大金川,只留老父泽旺,病卧床中。宁可无父,不可无妻妾。阿桂入帐,把泽
旺缚献京师,另檄索诺木缴出僧格桑。索诺木不奉命,当由温福阿桂,请旨清廷。廷命温福
为定边将军,阿桂为副将军,移师讨大金川,仍分两路进发。
    大金川地本险恶,从前讷亲、张广泗,屡遭失败,至此温福进兵,也被番众阻住。温福
令提督董天弼,还守小金川,自率军驻扎木果木地方。番众照昔年故事,遍筑碉卡,抗拒清
兵。温福也徒知攻碉,得不偿失。两边正相持不下,忽有探马飞报:“番众入小金川,董军
门兵溃散了。”温福令他再探,忽又报道:“粮台被劫了。”温福仍饬令再探,粮已被劫,
还探什么?他却视若无事,仍不设备。如此从容,不念退兵咒,定念往生咒。俄闻枪声四
起,番众如潮涌至,先夺炮局,继断汲道,清营内运粮夫役,纷纷避入。温福令营兵闭住垒
门,一概不准入营。于是内外鼓噪,军心大震。番众乘势突进,枪如雨发,温福茫无头绪,
一弹飞来,适中要害,当即晕毙。营兵见主将已死,霎时四散,被番众兜杀一阵。幸亏海兰
察闻警往援,救出溃兵万数千名,且战且退。
    此时阿桂方出河东,闻报小金川复陷,忙整军驰回,出屯翁古尔垄,奏报温福阵亡情
形,得旨命阿桂为定西将军,丰伸额明亮为副将军,调发键锐火器营二千名,至川助剿。阿
桂再与明亮等,分攻小金川,转战五昼夜,仍抵美诺,驱出番兵,再复小金川地,仍奏请力
攻大金川。乾隆帝以土司恃险反复,重劳用兵,非大举深入不可,遂先将泽旺磔死,阿扣待
久了。随饬阿桂等扫穴犁庭,方许蒇事。阿桂誓师进讨,复分三路进行:一军由东路入,阿
桂自为统帅,一军攻大金川西南,一军攻大金川西北,由丰伸额明亮各为统领,三道并进,
如火如荼。怎奈大金川里面,重重筑垒,层层设隘,自乾隆三十九年正月,阿桂出师,奋力
杀入,节节进攻,击破敌垒无数,大小数百战,直到七月,始至勒乌围附近。勒乌围前面皆
山,番兵据险扼守,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最是险峻,阿桂令海兰察额森特海
禄三路绕攻博瓦山后,福康安成德特成额三路仰攻博瓦山前。猛搏三昼夜,方杀上博瓦山,
占了第一重门户。休息二日,复进攻那穆山。这山地势尤险,防守越严。阿桂仍令前后分
攻,数日无效。适西北路统领明亮亦已杀到,会集阿桂军,并力攻扑,仍是不下,海兰察向
称骁勇,至是大愤,遥望那穆山上,守兵布得密密层层,只西边最高峰上,虽有两个大战
碉,碉里恰空若无人,他独带领死士六百名,乘昏夜时候,猱升而上,趾顶相接,直到黎
明,六百人都登了高峰,捣入碉中。每碉不过数十名番兵,一阵狂扫,立刻歼除。余外守山
的番众,总道是绝壁峭立,没人可上,谁料上面插起大清旗号,错疑是飞将军从天而下,顿
时人心大乱,被山下的清兵,杀上山腰,番众除逃窜外,概被杀死。第二重门户又破,勒尔
围已无可守,索诺木没法,鸩杀僧格桑,并将僧格桑家属,一并献出,请停止攻击。阿桂讯
验僧格桑的尸首,的确是真,只僧格桑的家属内,只有僧格桑的妾,没有僧格桑的妻,索诺
木颇有手足情。怒斥来人,勒兵再入。索诺木无从乞和,命部下极力防守。
    这时已是秋末冬初,天气阴寒,雨雪霏霏,恁你阿桂奋厉无前,也不能直捣敌穴。过了
年,又过了春季,渐渐冰雪消融,路上方可行动。阿桂等转战而前,只一二十里地面,却攻
了三四个月,方到乌勒围。丰伸额军亦至,三路会攻,又足足一月,方破入乌勒围。可谓艰
险。索诺木已与从祖莎罗奔,先期走噶尔崖,清兵整队复进,番兵又分道拒战,接连又是数
月,始抵噶尔崖城下。阿桂自启行以来,至此已历两年,途中几经艰苦,恨不得立平噶尔
崖,稍泄胸中忿气,奈攻了三五日,毫不见效,又攻了一二十日,虽轰坏城堞数处,仍被敌
兵补好。直至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城中食尽,索诺木始与莎罗奔,挈家族二千余人出降,阿
桂立饬人献俘京师,乾隆帝御午门受俘,因索诺木莎罗奔等罪大恶极,着凌迟处死。其余家
族人等,或斩或绞,或永远监禁,或充发为奴。封阿桂为一等诚谋英勇公,丰伸额本袭公
爵,加赏继勇字号,明亮封一等襄勇伯,海兰察摧坚夺隘,格外超擢,封为一等超勇侯,额
森特福康安等,均各封赏有差,留明亮为四川将军,改大金川为阿尔吉厅,小金川为美诺
厅,直隶四川省,令明亮镇守。阿桂等一律凯旋,郊劳饮至,如傅恒例。
    越数月,再令阿桂赴云南,与总督李侍尧,勘定边界,严守战备,拟再图缅甸。缅酋孟
炮,闻风知惧,原奉表入贡,献还俘虏,惟求开关互市。阿桂令先将俘虏释放,他只放出了
一半,阿桂不允,仍移檄诘责。偏这孟炮病殁,嗣子赘角牙继立,国内大乱,叛臣孟鲁,弑
了赘角牙,孟鲁又被国人杀死,迎立雍藉牙少子孟云。西邻暹罗,因缅甸内讧,背缅独立,
推戴侨民郑昭为国王,规复旧土,驱逐缅甸守兵,移都盘谷,复兴兵攻缅甸,报复旧怨,并
遣使航海入贡中国。郑昭殁,子华嗣,清封郑华为暹罗国王。孟云恐清廷联络暹罗,夹攻缅
甸,乃由木邦赉金塔一,驯象八,及宝石番毯等,款关来贡,并将俘虏一并送还。清廷乃敕
赐册印,封孟云为缅甸国王,并谕暹罗缅甸,不得继续用兵。自是暹罗缅甸,统服属清朝,
小子曾有七绝一首云:
    连番降旨命征诛,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问紫光遗像在,可曾顶上血模糊?
    俚句中有紫光二字,乃是指紫光阁故事。乾隆帝命绘功臣列像于紫光阁,前傅恒,后阿
桂,是乾隆朝最智勇的大将。紫光阁上,后先辉映。方在纪实铭勋,忽接台湾警报,土豪林
爽文作乱;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欲知台湾肇乱情形,请诸君续阅下回。
    傅恒阿桂系乾隆朝名将,抑亦乾隆朝福将。有明瑞之丧师小猛育,而后傅恒乃慎重将
事,有温福之战死木果木,而后阿桂乃坚忍成功。天下事经一度失败,始增一番惩创,明瑞
温福之不幸,即所以成傅、阿二人之幸耳。傅、阿二人殁,嗣后有名将,少福将,故乾隆朝
为清室极盛时代,亦即清室中衰时代。此回传傅、阿二人事,实隐伏清史关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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