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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邓文铿、裴承祖、郑公炎原先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本以为刑部既拘捕周保,进而便可以把锋芒直指驸马欧阳伦。没料到周保忽然畏罪自杀,这一关键线索就这么断了,成了死无对证。欧阳伦把一切罪过全推在死者身上,再想扳倒欧阳伦谈何容易。何况从许多迹象看,皇上本来就无意在此案中深究驸马,看来这一宗震惊朝野,连民间也沸沸扬扬的大案,恐怕就此烟消云散了。
  但,层层疑团困扰着他们。
  “周保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此关节上忽然自杀?”
  “周保是驸马悍奴,一个无赖,他就能这么轻易自杀?”
  “说不定是杀人灭口。”
  “对,案情已经暴露,周保一审,便能查出主谋,驸马就有可能先下手为强,不留活证。”
  刘倩华提醒他们:周保虽死,但证据尚存。说是上回她去见梨花,梨花告诉她周保藏着个铜盒,内有周保复制欧阳伦账目的副本。周保亲口对梨花说,那盒中还有神符,是专门降服驸马的。只是后来梨花开柜时铜盒却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周保转移走了。”
  “那神秘的铜盒太重要了,一定藏着欧阳伦的罪证。太重要了。”
  “对,要尽快找到铜盒子。”
  他们感到眼下情势十分紧急严峻,如果是欧阳伦杀了周保,就会再杀梨花,就会派人往周宅搜查。万一梨花被杀,铜盒又被驸马搜得,那么此案真的永远查不明白了。
  邓文铿当下决定,立即派都事王广福率领精悍吏卒连夜去周宅保护梨花,严密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设法在梨花的配合下,找到铜盒子。
  星光下,王广福率领一小队吏卒,悄悄地迅疾地沿着僻静的街道,向周保住宅逼近。
  几乎就在同时,驸马府护卫叶鹏举和两名随侍,穿夜行服,轻捷如飞地朝承恩寺方向疾进——欧阳伦从御书房返回驸马府,顾不得吃晚饭,立即与安庆公主商量对策,把皇上召见的情形说了一遍。安庆公主沉吟片刻,突然改变了原定晚上派叶鹏举杀死梨花的计划。她认为,梨花也有可能清楚内情。“要将这个婊子带到驸马府,软硬兼施,逼她招供!”——叶鹏举接受主子要生擒梨花的交待,心里反倒轻松些,杀人毕竟是有损阴德的,他这样想。同时,他招呼两个随从不得伤害周保的小妾,抓活的。他按照预定的谋划,绕到河边周保宅第梨花小筑的后墙边。他仰面看看梨花寝室,窗上没有灯光,指令随从搭肩梯立,他猿跃爬上柳树,跨到第二人的肩上,贴近楼墙,正好挨着楼窗。他侧耳倾听,室内毫无动静,心想梨花一定是睡着了。伸手轻轻推窗户,窗子是开的内里未插。他从怀中取出钢管,插入窗棂格内,鼓气吹送迷烟……半天没有响动,确信梨花已被熏得昏迷,于是双手推开窗户,顺势抓住窗下横衬,引身而上,跳进窗内。他悄悄摸到床边,掀开帐子,迅如窜豹猛扑到床上——呀!床上无人——他赶快取火石打着火,点上蜡烛,见屋内整整齐齐,房门虚掩着。他提刀在手,轻轻开门,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便一手端灯,一手握刀,走出门外,还是一片寂静。他来过周保家多次,非常熟悉小楼上下,很快把楼上几间房子细看一遍,杏无人影,顺着楼梯踏下,刚到楼下走廊,忽然听到梨花小筑墙外一片嚷嚷声,他吹灭蜡烛,贴在楼梯口静听,院墙外的脚步声叫嚷声听得清清楚楚:
  “我等奉刑部杨大人之命,缉拿周保同案犯梨花!”
  “我们奉都察院邓大人谕示,守护周保贼穴,搜查赃证,监禁嫌疑犯梨花待审!”
  “王都事此言差矣!难道王大人不知,刑部掌管天下刑名徒隶,拘捕关禁,乃是刑部职权。”
  “刑主事,在下也要提醒大人,邓大人奉旨巡陕,周保原在兰县犯科,当然应由邓大人处置此案。”
  “王广福,你这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快请闪开,否则本官以妨碍刑部要务,对你绳之以法!”
  “刑希胜,你此举乃狗彘之行,狗屁吹灰!我劝你立即返回,不然本官以干扰钦差之名,惟你是问。”
  叶鹏举已听明白,刑部、都察院差员和他这个驸马府护卫不约而同夤夜赶来,原来都是为着同一个目的,拘拿周保小妾梨花,而梨花却神秘地失踪了。必须马上离开,免得撞上外边的人又要惹出麻烦。他像夜猫一样轻捷地上了楼,踅进梨花寝室,越窗坠楼而去……
  梨花小筑的院门打开了,涌进数十名手持火把的衙役,都察院、刑部属下互不相让,推搡着,对骂着,跟着各自的主子奔上小楼。当王广福、刑希胜闯进梨花寝室时,彼此都同时惊叫:
  “梨花逃走了!”
  他们又同时发现,后窗洞开,二人作出一样的判断:
  “人是跳窗而逃的!”
  又彼此责怪一番,各自命令属下赶快顺楼下河边搜寻逃犯。
  王广福直到快天明时才失望地回到邓府。
  梨花失踪使邓文铿、郑公炎等非常吃惊。究竟是逃跑还是被杀,很难断定。欧阳伦会不会杀了梨花又搜得铜盒子了?
  刘倩华在众议纷纷中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不相信梨花被杀。”
  “你凭什么呢?”邓文铿诘问。
  “因为梨花与我在江湖时练就一身本领,又很机敏警觉,既知周保已死,一定有所准备,想轻易杀了她,不那么容易。”她顿了顿又说,“逃跑倒是很有可能的。”
  “恐怕不容易。”郑公炎说,“周宅戒备森严,梨花被幽禁看管得很紧,怎能逃脱?”
  “能!”刘倩华十分肯定地说,“相公没去过梨花住处,自然不知那地方情形。我去看她时,她就告诉我,小楼临窗下便是河岸。梨花在艺班时轻功便很好,从楼窗跳下并不难。”
  “那她为什么不来邓府找邓大人?”韦大虎插话,“她知道我们都在这儿呀!”
  “到这儿太危险,驸马府派人在邓府附近密切监视,没等梨茶靠近就要出事了。”
  “那……梨花能逃到哪里去?”
  “她可能……去乌衣巷。”
  “乌衣巷?”
  “对。梨花在京城没有其他亲戚,只有一位舅舅在乌衣巷开个天水碧染坊。她一定是去那里了。”
  邓文铿问:“你能肯定?”
  刘倩华点点头:“因为我和她在那里碰过两次头。”
  王广福说:“大人,卑职这就带人去乌衣巷将她带回。”
  刘倩华不等邓文铿开口,急着插话:“不妥不妥,这样兴师动众,万一被驸马府的人盯上,反而难办。邓大人,让我去一趟吧。”
  “也好,这样稳妥些。”邓文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同意了。
  韦大虎激动地向邓文铿跪下,说:“大人,让俺陪嫂子一道去吧,暗中也有个照应。”
  郑公炎十分理解韦大虎的心情,帮着请求。
  邓文铿沉吟片刻,答应了,又嘱咐王广福率人暗中保护刘倩华和韦大虎,不可露出破绽。
  刘倩华打扮成丫环模样,挎着一只考究的漆花提盒,暗揣匕首、飞镖,走出邓府。王广福率十多个护卫化装成推车、扛扁担。书生、行医郎中、小贩、算命先生,韦大虎则扮作担柴樵夫,互相保持一定距离,跟着刘倩华,警惕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行人。
  刘倩华轻捷疾行,左顾右盼,从都察院附近至武定桥走了近一个时辰。过了武定桥,转了几个弯,往西不远便来到熙熙攘攘的石坝街。这一带的秦淮河与青溪汇合处,水流回环,筑有石坝,故以街名。与石坝街隔河相望的便是东牌楼街。这两条街附近的街巷,所谓金陵六朝粉黛,几乎全部集中在附近。两岸沿河人家,门卷珠帘,朱楼画阁,招幡飘摇。河中画舫游弋,豪竹哀丝,玉软香温,风光绮旎。刘倩华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往前穿行。她心急如焚,惟恐梨花万一并没有藏在她舅家,那就很难找了。忽然,有人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捏了一把,惊回首,却见两个无赖正瞅着她淫笑。“好软和的屁股蛋!”“哟,这小娘子真标致!”一副淫邪模样。刘倩华顿时升起怒火,就要动手。想起找梨花要紧,不能误了大事,于是把头一低,向前闪去。两无赖占了便宜,吹着唿哨,尾随不舍。蓦地,听见身后传来哎哟哎哟的叫喊声,刘倩华回头看去,见韦大虎正用铁皮包的扁担头捣着那两个趴在地上的无赖屁股,围上去许多哄笑看热闹的人。王广福见状,急向韦大虎使眼色,摇摇头,然后拨开众人去追刘倩华。韦大虎会意,又踢了那两人一脚,唾了一口,这才离去。
  刘倩华迅速走过文德桥,机警地瞅了瞅四周,像流星一样闪进乌衣巷内。
  刘倩华刚跨进天水碧染坊,摘下斗笠,尼韦大虎也走了进来。她理解他急于想见到梨花的心情,向他投去友爱的一瞥。
  柜台里一位老掌柜犹疑地打量着刘倩华和她身后壮实的韦大虎,正要问话,刘倩华眼睛一亮,朝着从屏风后走出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迎上去:
  “舅父大人!”
  “你——”老人懵懂地看着刘倩华。刘倩华见老人显然没有认出自己,忙笑道:
  “舅舅,你老人家不认识我了?我是梨花的好朋友倩华呀,上次——”
  “噢!是刘大姐!”梨花舅舅认出了刘倩华,忽然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我……”刘倩华一眼瞥见柜台后的老掌柜正奇异地瞅着她,将话咽了下去。
  梨花舅舅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对刘倩华道:“请,请后堂叙话。”见韦大虎紧傍着刘倩华,犹疑地问道,“这位是……”
  刘倩华凑上去附耳道:“这位是邓府护卫,一路照看我的。”
  梨花舅舅点点头,伸臂向韦大虎笑道:“公爷请!”
  刘倩华和韦大虎随老人转过屏风,跨进后院,只见院内遍竖高大的横七竖八的木头架,架上挂满各种颜色的染布,在风中飘摆啪啦啪啦响。刘倩华和韦大虎跟着老人步入染布间,老人忽然止步,往左右瞧了瞧,森林般的染布遮掩得几步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才说道:
  “梨花已经等你们三天了。”
  “噢,舅舅快带我见她。”
  老人领着他们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走进穿堂,敲开左边的房门,叫道:“滋兰!”
  梨花一开门,刘倩华便问了进去,说:“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梨花发现愣愣地站在门口的韦大虎,他一如往日一般腼腆,憨诚。梨花惊喜,不顾身边的舅舅和刘倩华,情不自禁地拉住韦大虎的手,眼里涌出晶莹的泪花,哽咽着喊道:“大虎哥!”
  “梨花!”人高马大的韦大虎,铁塔般的硬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舅舅见状悄悄地离去。
  梨花关上房门,警惕地走近通向后园的窗户,回转来小声地说道:
  “倩华姐,你们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铜盒子?!”刘倩华大喜过望,急问,“快拿给我。”
  梨花从柜里取出那只镶金嵌玉的铜盒子,放到靠墙边的小圆桌上,边开锁边介绍如何寻到这只神秘的铜盒儿的情形。
  那日雷雨之夜,周保诡秘地离开宅第,梨花觉得奇怪,便暗随其后盯着他走出大门,发现驸马府护卫叶鹏举正等着他。第二天便得到周保吊死在石城门丛林中的消息,紧接着来了一帮衙役,说是奉命搜查畏罪自杀的周保的宅第,翻箱倒柜楼上楼下折腾了一个时辰,什么也没搜着。梨花推断,周保一定是被叶鹏举加害的。欧阳伦为了灭口消证很自然会这么做,这些衙役说不定是驸马派来搜寻周保隐藏的赃证的。她想起周保那日抱着石桌失态的情形,豁然开朗,铜盒可能就藏在石桌下。衙役们搜查无获离开之后,等到深夜,她关上梨花小筑的院门,在贴心丫环小红的帮助下,移开石桌,揭开青砖,是一块木板,撬开,下边原来是一个约一丈见方的秘室,这铜盒便放置在一只精致的檀木柜里。除铜盒外,还有许多金银珠宝稀罕古董。梨花一概不感兴趣,最关心的是铜盒儿,打开一看,有几摞账册,铜盒夹层里藏着欧阳伦亲笔书信和两张五万两银票。梨花取出铜盒,走出密室,封好洞口,砌上青砖,又将石桌原封放好。她估计,既然驸马杀周保灭口,就会疑惧她知道不少底细,有可能再派人将她暗害。夜长梦多,说不准当天夜里或天亮之后又会碰到不测,自己死了事小,赃证被那厮截获,不仅郑巡检和大虎沉冤难雪,贪赃枉法的驸马欧阳伦反而永世逍遥法外了。因此,连夜带着小红携铜盒坠窗而下,给足了小红银两,着她逃回陕西老家,自己则悄悄地来到舅舅家里。
  “我断定你会到舅舅家找我的,”梨花叙完之后对刘倩华说,“因为我们曾经在这里碰过两次面。”
  梨花打开铜盒,刘倩华迫不及待地取出账册和欧阳伦的亲笔书信,刘倩华一边翻看,梨花一边介绍。如周保如何奉驸马之命何时何地收购何种茶叶多少斤,价值多少,以及在西番与谁交易卖得多少银两,一笔笔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陕西布政使。提刑按察使以及各府、州、县官吏的礼金、礼品,也都开列得详详细细。而欧阳伦的亲笔信更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刘倩华和韦大虎感到震惊,喜之过望,这些赃证正是邓大人和郑公炎要举劾驸马欧阳伦的致命法宝。
  “娘的,欧阳伦如此贪赃枉法,皇帝老子也保不住他了!”
  韦大虎激愤地叫喊起来,梨花连忙制止。同时无限深情地瞅着他,韦大虎如梦醒来,靠近梨花,语无伦次地:“梨花,我……你……”
  刘倩华侧身相避,一边细心地将账本、书信收拾包好。
  突然,通向后园的窗户被猛烈撞开,闪电般扑进一个人来,头罩黑布,手执宝剑,刘倩华大惊,就在刹那间将包好的账本迅疾从桌上扫到地面,然后与韦大虎、梨花几乎同时出拳,那人似魔幻般伸手取走钢盒,迅速窜到窗外,韦大虎紧逼扑向窗口。
  “大虎!”
  刘倩华一声喊叫,韦大虎止步犹疑地看着她,刘倩华伸脚勾起布包,小声说:
  “东西在这呢!”
  梨花和韦大虎对刘倩华的机敏、神速,佩服之极。
  六只手同时捂着那包账本,三张脸凑到一处,他们会心地笑了起来。


  乾清宫大殿站满了早朝的文武百官。今日是六月初六,俗谓龙王爷晒龙袍日。太阳露脸不久,宫殿内便显得燥热,躬身鸽立穿着长长朝服的大臣们一个个汗流浃背。但置身庄严肃穆的乾清宫,面对冷面冰颜鬓发苍苍的洪武皇帝,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几个站在稍后的官员实在热得难耐,偷偷地迅速地用袍袖揩了揩脸面上的汗水。殿外的知了一大早便放开嗓门,它们倒是毫不畏惧皇上的威严朝廷的清规彼伏此起地竞相鸣噪着。
  朱元璋的气色不错。殿后由二十四人摇动的硕大风轮挟带着轮前数只大冰块升起的凉风,使他能安然无燥地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几位大臣奏事之后出现了短暂的静场,只听到知了的鸣唱和风轮的鼓噪声。聂庆童窥伺朱元璋一眼,似是领悟到退朝的旨意,便上前两步,挺起腰板抬起头面向群臣高喊道:
  “有事奏本,无事——”
  话音未落,佥都御史邓文铿急忙步出朝班,双手捧着折子,朗声奏道:
  “启禀上位,臣邓文铿有本参奏!”
  “邓文铿,你又有什么本要奏?”朱元璋肿亮的上眼皮动了动,一双显得浑浊但依然严厉的眼睛俯视着邓文铿问道,同时略微摆动长长的下巴。聂庆童就走下丹墀,从邓文铿手中接过本折,双手放在御案上。朱元璋瞥了一眼,并没有去翻阅,等着奏臣的回话。
  “皇上,臣参奏驸马府管家周保贩运私茶——”
  “这案子不是结了吗?”朱元璋打断他的话说,“那恶奴已畏罪自杀,案情真相大白,还有甚要说?”
  “万岁容禀!”邓文铿跪下,坚持说道,“周保贩运私茶出境并非孤立犯案。臣已查明,此案不仅涉及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如今已确凿查出,其幕后主使是奉旨巡视陕西私茶出境的钦差驸马都尉欧阳伦!”
  包括朱元璋在内,乾清宫大殿内的所有朝官都十分震惊。
  最惺怵的是欧阳伦,尽管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当叶鹏举从天水碧染坊取回的铜盒原来是空的时,他便预感到盒中那些物证可能落到邓文铿手里,必然要对簿朝堂……现在,果然爆发了。
  宫殿内一片肃静。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用目光搜寻站在前排公侯位列中的天子娇客。欧阳伦似乎觉察到那同时射来的目光组成的锋芒,如站烙铁,如钻火笼,浑身上下被炙得发烧发烫,大汗淋漓。群臣虽鸦雀无声却似议论纷纷嗡嗡营营,搅起一股股溶沸的铁计直向他身上浇。他抬眼窃看御座,皇上那苍老的横山型的脸面上正升腾起火山爆发前的浓烟,抽搐的长下颏正掀动着的霜髯,俨然是万丈崖上咆哮直泻的瀑布……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迅速跨出朝班,横在伏地而跪的邓文铿前面,向朱元璋大声说道:
  “启禀父皇,邓文铿一派胡言,血口喷人,诬陷皇亲,沦罪当斩!”
  邓文铿不慌不忙,跪移到欧阳伦左边朗声奏道:
  “万岁圣明,欧阳伦贩运十万斤私茶出境,收受各方贿赂,臣查获确凿证据。皇上,这是欧阳伦给恶奴周保的亲笔书信和各项赃很明细账目,恭请圣上御览。”
  欧阳伦一听说出示证据,如霹雳当头,竟利令智昏,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就要抢夺。
  “欧阳伦!”朱元璋霍然站起,喝道,“金殿之上,不准放肆!”
  邓文铿呈上奏折和赃证之后,执拗地进言道:
  “臣谨冒万死启奏陛下,方今朝廷茶法屡申不禁,贪赃恶行死灰复燃,天下臣民沸怨,翘首仰盼,皇亲犯法能否按律严惩?果然,则贪佞畏怯,宇内咸服;否则,法不责贵,则众心不服。贪佞攀比,虽法禁森严而尤如听雷鸣而无雨矣!皇上——”
  “罢了!”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手制止,同时朝朱允炆说道,“皇太孙听旨。”
  “孙儿臣在!”
  “皇亲犯律,按朝廷制。朕命你立即召集宗亲,查核欧阳伦贩运私茶一案,将公议结果报朕裁决!”
  “遵旨!”
  “退朝!”
  聂庆童大声重复朱元璋的口谕:
  “退朝!”
  朱元璋甩开聂庆重伸过来欲搀扶的臂膀,竟自走下丹墀,步入后殿。
  朝臣们依然噤若寒蝉,相继有序地走出大殿,却忍不住偷眼看看那呆若木鸡依旧站立在丹墀下的欧阳伦。
  王绂风尘仆仆地从江西、安徽云游归来,搜得山川打草稿,街凭巨擘绘丹青,准备稍俟休憩,便开始绘制他的《锦绣山川图长卷》。他这次溯长江、登庐山、上黄山,游览天柱山,饱览江北江南景色,阅历人情风俗珍闻。特别是顺道访晤宇内才子故友解缙,拜谒丹青巨孽天柱老人范存仁,更是惬意。三个多月前,他与解缙、裴承祖在半山园聚会,侃侃而谈,酣畅淋漓,不意为锦衣卫密探窃听报告了皇上,幸而那密探听漏了他们对朝廷和皇上不恭的微辞,不然的话,恐怕早已是魂游地府了。所以,他这次漫游,便谨慎多了,多在险峰幽壑、怪石古松、飞爆流泉、奇花异草间,或徜徉或吟咏或观赏,即便与友晤会也只谈友情只说文章只论书画,矢口不议朝政不涉时事,真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每当他与人交谈时,哪怕身边走过一个不经易的兵卒、马夫、仆役、掌柜、书生模样的人,他都下意识地怀疑那人或许就是锦衣卫化装的密探。在天柱山,他偕范存仁老前辈优游林泉,访三祖寺、王安石读书处舒王台、石牛古洞、摩崖石刻等名胜古迹,或切磋书画,或吟和诗词,或对弃于虬松之下,或题诗于溪崖之上,悠哉游哉,甚是开心,竟盘桓了五日之久。临行时,范老先生托他捎带家书一封、凉席一床,给在都察院作佥都御史的女婿邓文铿。船至芜湖时,又被宣州友人邀往敬亭山一游,然后取道宜兴、武进、常州回无锡。二个月的云游至此才觉着疲乏,天气又太炎热,便想在九龙山隐居处休憩数日再去京师。未料回九龙山不到三日,便忽然接到圣旨,召他立即晋京陛见皇上,慌得他不敢怠慢,心中又难免惺怵:莫非此次云游中又有甚言行不检被锦衣卫探听告密了?仔细回想起来,并无越轨不当之处。但依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京师。
  抵达南京时已是傍晚时分,不便进宫,于是决定先往邓府将范老先生托带的家书和席子送过去,再去找裴承祖商量应召入宫如何应答之事。
  第二天上午,王绂奉召来到大内御书房,果如邓文铿、裴承祖所料,皇上召见王绂是要他绘作圣容。他们为他捏一把汗,只恐他进宫容易出宫难。因为过去几十年里,曾有几位被召进宫画御容的画师因不达圣意,被皇上刑杖甚至杀戮,王绂此去岂非凶多吉少?裴承祖还有一层担心,上次在半山园议论被告密后,皇上曾当着他的面提及此事,吓得他魂出七窍,幸亏那次皇上未作深究。王绂进宫,皇上会不会再提这事呢?他与王绂商量到半夜,倘若皇上问及就如何如何辩答。
  不过,王绂倒没有邓文铿、裴承祖他们那样焦虑。他虽然从未见过皇帝的面,然而朱元璋的面相粗丑素有所闻。他估计那些因绘圣容而遭皇上责罚的画师,要么是画得太细太像,使得皇上羞形自秽恼羞成怒,要么就是过于美饰画得不伦不类引起皇上疑忌而动怒。现在,当他亲自在咫尺之内亲瞻龙颜,才觉得当今天子果然是其貌不扬:额骨突出,眼睛角竖,泪囊如泡,眼光浑浊,凶残疑忌,深不可测,鼻如干蒜,鼻孔大而上翘,双耳大却尖垂,下颏前伸,像个铲头。整个脸型恰似一个横摆着的立体的山字,并且面色灰黑中微红,布满大大小小的老人丘斑,那白中夹灰的须眉也显得推淬而散乱。这模样,显得威严、沉毅、丑陋、凶狠而又有几分古怪滑稽。难怪画师们作难犯忌了,这副尊容怎么画也难画好啊!他想,皇上虽贵为天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当今皇上天纵英明,威加四海,自然希望画一幅一代天骄的英武之姿传览后世。王绂略定心神,仰视朱元璋片刻之后,便觉得脑际中群峰叠叠,沉雷滚滚,历代圣贤巍然涌现,次第矗立起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天子雄姿。眼前皇帝那横山型的面目上便晃如万壑峥嵘,风雷激荡其间,昭示出万千气象,隐伏着智慧、哲思、杀机和人欲。王绂的眼前掠过这位出身农民的君主那波澜壮阔的一生,那纵横捭阖的气势。于是由衷景仰、肃然起敬、胸怀激荡,欣然抓起大笔,饱蘸浓墨,龙飞凤舞般在九尺宣纸上振臂挥洒。不到一个时辰,一幅头戴宫中便冠、线条粗犷奔放、雄浑有力的御容跃然纸上:眉如碧空惬月,目似玉宇流电,那肿亮的两只泪囊被描绘成均匀对称又十分稳健地兜裹着初润刚劲的隆隼,霜雪般的浓密的美髯遮掩了那最难看的伸出翘起的下巴,却给人感觉似瀑布飞泻,仙髯飘拂,嘴角轻抿,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慈祥的微笑。整个形象栩栩如生,似像似不像,既英武果敢神采飞扬威严冷峻横空出世,又显得雍容高贵平易近人慈善诚厚心系兆民。
  王绂搁笔,跪伏候旨。
  聂庆童将皇帝的画像小心地挂到墙上,朱元璋投目看去眼睛一亮,心中连声叫好。他兴奋地离开座位,绕过跪伏的王绂,走近画像,从左边端详一会,背手走至右边细看,接着伫立正面反复审视,脸上渐渐绽出难得见到的笑容,颔首轻声地自语道:“不错,”又退后几步,眯起眼睛品味一番,大声地迸出响亮的一字:“妙!”回头见王绂仍跪在地上,笑道,“王绂,你起来吧。你画得很好,朕重重有赏!”
  王绂伏地叩头:“谢皇上恩眷,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温和地对王绂说道:“朕登基以来,画师每画了数十幅御容,朕多不满意。不是把朕画得如一个美貌天子慵慵老翁,便是画成金刚怒目杀气腾腾黑煞神。那都不是朕的实在真容。卿这幅画像却作得高明,似像不像,不像又像,但加是形神兼备。”
  王绂慌忙跪下谢恩:“万岁褒奖,草民诚惶诚恐。”
  朱元璋叫王绂起来说话,又叫聂庆重赐座御案下,并赐御茶黄山云谷仙茗一杯,王绂受宠若惊,半个屁股着椅,恭听皇上垂询。
  “王绂,你说,”朱元璋靠在御椅上,又瞥了一眼画像,向王绂,“那班画师不能说技艺不高,可是他每为朕画像,为什么总是画得不像呢?”
  王绂回答道:“启禀皇卜、各位应召敬绘御容的画师,确是本朝丹青巨擘,画界名流。至于彼等所绘却未达上意,草民斗胆直言——”
  “好,你照直说,就是要实话实说。”
  “草民以为,他每或过于摹实而疏神情,或矫饰过分而损实在,故而难传上位风貌。皇上乃天之骄子,万姓之尊,英明睿智如日月经天,日理万机似江河泻地。治国兴业,励兆民臣下奋发图强,严刑峻法,虽皇亲国戚亦不偏不倚。上位博大精神是以包容万物,仁爱苍生又实有菩萨心肠。草民久仰圣尊,心中早已敬铭御容,今有幸亲瞻龙颜,格外受到鼓舞,笔随心意,心由笔传,一片丹心,苍天可鉴,故而敬绘御容荣得圣上恩眷。”
  “哈哈哈……”老皇帝笑了,笑得很开心,“王绂啊!”
  “草民在!”
  “你很会说话,今年多大了?”
  “回圣上,草民今年虚度三十二岁。”
  “嗯,三十而立,正是有为之年。朕看过你画的几幅书画,都颇见功力。你那幅《淇渭图》画得确实可以。”
  “谢万岁奖励。”
  “《淇渭图》所绘墨竹,枝叶倒垂,幽情秀骨,叶肥枝瘦,透露出潇洒飘逸之风。笔意带有前朝情趣又不显拘泥。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怪不得你起个雅号灰石生又叫什么九龙山人呢。听说有人给你金币作画,拂袖而去,公侯求汝画,馈重金也不屑一顾,有这等事么?”
  “草民实不敢张狂!”王绂连忙躬身说,“草民上荫天恩,虽身处江湖,但苦心励志勤学苦练,为的是有朝一为国家所用。对于金钱富贵,草民确是不敢苟取,夫君子宜审所处,轻者若一意贪财,重者将何以待之?”
  朱元璋叹息一声,说:“汝一介书生,处江湖之远,尚且明此道理。偏有一班王公大臣,已是荣华富贵,却仍然贪心不足,贪财好货,贪赃枉法……”他顿了顿,转脸朝御案后墙上挂的一幅墨迹瞅了瞅,王绂也不由自主地看过去,那原是皇上御笔行书,写得苍遒刚劲,那诗语不知是何人所作:

    草木依旧,人世全非。令出必行,无论贱贵。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一鉴既明,天下循规。

  见皇帝默然,脸上掠过一丝怒容。王绂赶忙收回视线,心中揣度皇上这幅手书的意旨。忽然悟出这签语式的文字分明是与私茶出境有关。昨晚与裴承祖交谈,得知邓文铿已在御前举奏了驸马欧阳伦,难道此帧诗书因这事而发?王绂见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发毛,他知道皇上是一位反复无常的君王,会在突然间变脸,甚至杀人。后悔不该不识趣地在皇上面前又犯了侃侃而谈的毛病……
  “王绂,领赏去吧!”朱元璋终止与王绂的对话,把手一挥,说道。
  王绂一听,如释重负,赶忙跪下叩头:“草民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大内东角门殿内。皇太孙朱允炆主持宗亲会议,讨论对欧阳伦茶案的审核和议决惩处意见。
  参加公议的皇亲除上次对郭英公议的那些人之外,增加了几位在京师的姻亲。郭英也被召来了。会场上一片寂静。皇亲们全神贯注地传阅着河桥吏郑公炎的实封上书,邓文铿和裴承祖的奏折,周保记录的几册账目,欧阳伦的亲笔书信,西番克必泰的供状等文本和证据。
  “确是铁证如山,欧阳伦私茶出境属实!”
  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得出这个结论。
  “按朝廷律法,贩运二千斤以上私茶出境及关隘不察者斩,欧阳伦以及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提刑按察使张定当处死。”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
  然而,欧阳伦是皇上宠爱的驸马,是马娘娘亲生女儿安庆公主的丈夫。皇上能够不顾亲情大义灭亲么?况且,自皇上降旨要宗亲公议之后,安庆公主便旋风般出入这班皇亲家里游说,软硬兼施,请求大家网开一面,放欧阳伦一条生路。皇亲们也都清楚,如果得罪了这位骄横跋扈的公主,她会不择手段地加以报复。
  殿内只有翻动纸张的声响。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皇太孙再三催促,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头炮。
  皇太孙朱允炆,驸马梅殷,武定侯郭英,郢靖王朱栋等是极希望议决欧阳伦死罪的。究中原因很明白,皇太孙和梅殷最担心的是老皇帝万岁之后,握有百万雄兵的燕王朱棣难对付,安庆公主和欧阳伦一向与燕王过从甚密,在立嗣的大原则上,他夫妇曾经摇唇鼓舌伙同朝中几个大臣力主选择“龙行虎步,胸怀大略”的燕王。皇太孙被朱元璋确立为皇储之后,他们依然与燕王勾结频繁,疑云重重。现在欧阳伦犯了大律,正好名正言顺地拔了这个钉子。而武定侯郭英、郢靖王朱栋是翁婿姻亲,他们想处死欧阳伦的原因,除了上回欧阳伦力主斩杀郭英所结下的仇恨外,还由于郭英也是受皇上密诏辅佐皇太孙的大将,这一层则与梅殷、皇太孙的意见也是并行不悖的。
  其他诸位皇亲的缄默,是由于各有所思,各有所忌。首先他们想,安庆公主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皇上不会忍心杀驸马。武定侯郭英按律当斩,李善长以谋逆罪论处,其子李淇按律亦当杀,后来不是因为他们是国舅,是驸马而都赦免了么?还有更深一层的隐情,这些皇亲国戚们每一家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诸如受贿变相纳贿或其他贪赃不法之举,细究起来,也该受到惩处,而他们却一个个平安无事。所谓兔死狐悲、秃子怕说光,如果他们站出来发议欧阳伦如何贪赃律当坐法,一来嘴软,二来犯忌。犯不着一损俱损,倒不如一荣俱荣。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伙计,同舟共济,共挽狂澜,这才是上策。
  “皇太孙殿下,我来说!”终于打破久久的沉默,郢靖王朱栋站起来说。
  “叔王请进!”朱允炆兴奋地抬抬手。
  “欧阳伦贩运十万斤私茶出境,已是证据确凿,各位宗亲对此案恐怕不会再有疑议了。账目所记共获私茶银八万两,收受陕西各项贿赂礼品折银三万两,仅此二项欧阳伦贪赃银十一万两,无论是据《大明律》还是朝廷新颁惩处私茶出境条律,欧阳伦都属犯下死罪之鲁。所以我意——”
  “郢靖王果然辞锋犀利!”安庆公主突然闯进会场,截住朱栋的话,大声说。
  所有的皇亲都大为吃惊,虽然安庆公主可以自由出入宫门那是皇上的特许,但今日宗亲公议欧阳伦,她竟不忌回避公然闯来,是众人未曾料及的。
  “请问郢靖王,”安庆公主照直走近郢靖王朱栋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道,“尊岳翁大人。国舅爷郭老将军犯律公议时,你也是如此大义灭亲的么?”
  “你……”朱栋语塞。
  安庆公主迅速将凶气逼人的冷眼扫向郭英,这位武定侯顿感冰霜扑面,脊梁沟发凉、他犯律当诛,赖因宗亲公议卫护包庇遮掩,皇上法外施恩方得以赦免。这个把柄逮在人家手里,腰杆于怎么也伸不直,安庆公主这么一说,他更是抬不起头来。禁军统领驸马梅段对安庆公主如此违纪很气恼,他皱了皱眉头,瞅瞅皇太孙,这位懦弱仁厚的皇嗣却唯唯诺诺地对安庆公主笑道:
  “皇姑息怒,各位宗亲这不正议着么,一定会有一个公正议决的。只是……只是皇姑来此,大家有些话就……”
  “噢,我懂了,皇太孙殿下是命我回避?好,你且让我把话说完,本公主决不会赖在这儿不走。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皇姑请讲。”
  “说到回避,我倒是不明白,上回宗亲公议国舅爷的案子,郢靖王是国舅爷的嫡亲女婿,却允许到会言论不于回避;而此次公议驸马欧阳伦,倒是要叫本公主回避,皇太孙你不觉得这不公平么?”
  “皇姑——”
  “听我说,不错,欧阳伦枉法之举与国舅爷贪赃枉法一样,确是事实。既然武定侯论罪当斩,而宗亲议决结果是为他开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此番对驸马公议是否可以援引前例,半斤八两,不偏不倚,作出同等议决呢?”她顿了顿,见皇亲们哑然无语,惟梅殷霍然站起,不等他开口,安庆公主便咄咄逼人地挨近他,毫不示弱地冷笑道:“姐夫,请稍安勿躁,你那夫人我那皇姐宁国公主与我乃同胞姐妹,都是皇后亲生骨肉,皇姐恐怕不致叫姐夫落井下石吧?”
  “此乃国事,朝廷论法,不是亲戚叙话,与宁国公主何干?”梅殷反诸道,“皇上对贪赃枉法最为憎恶,而法之不行,自于贵戚,欧阳伦巡视陕西——”
  “够了!”安庆公主粗暴地截住梅殷的话头,面带讥晒地说,“驸马梅殷你也别装出正人君子的样子。好,今天咱就不论什么皇姐皇妹姐夫妹夫的姻戚瓜葛,你说到贪赃枉法,本公主便要请教诸位宗亲,欧阳伦收受陕西官吏馈赠礼品若算贪赃受贿,那么在座诸位,有哪一个敢站出来对天发誓说,你从来没收受过朝中诸臣外省官吏怀着各种目的而馈赠的金银珠宝、人参貂皮、骨董字画之类的礼品?”
  梅殷气不过,说:“安庆公主,你怎可主观臆断捕风捉影统而言之?这是对大家的侮辱!”
  “本公主并非主观臆断。”安庆公主针锋相对地说,“譬如姐夫你吧,真人面前不必说假话。我在贵府就亲眼见浙江巡抚吏部侍郎辽东总兵给你送的贵重礼品,还有一些我只听说没曾目睹,看在姐姐面上,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安庆公主,你……”
  “我说的有根有据,句句实话。梅都统,听我说完你再发怒不迟——再者,国舅爷六十大寿,一次收受礼品恐怕不下三万两银子,这是贵管家艾蒙亲口说的。所以我断言,在座宗亲,要说个个贪污无证无据,但家家都曾屡收珍贵礼物却是铁板钉钉,实实在在。父皇登基三十年来,正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一位皇亲国戚家不是崇楼高阁锦衣玉食仆役成群?单靠朝廷拨给的定额俸禄,谁家又能如此排场?纸糊的灯笼心里明,大家心照不宣,别把自家打扮成道貌岸然、清正廉洁、一尘不染的,这叫做掩耳盗铃。又想当婊子又要树牌坊,呸,有哪个是干净的?骗得了天下臣民百姓,骗得了咱圈内的皇戚国戚吗?要说这都算贪赃枉法,那咱皇亲个个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果真如此么?父皇杀了贪官污吏数十万,又曾杀过几位皇亲了?按大明法律,贪赃至六十两银子便要处斩、剥皮。请问在座诸位,你们哪一家收受的贵重礼品不超过六十两银子的?可以说家家都远远超过不知多少倍,却不见哪一位皇亲被杀头被剥皮。瞧!就是咱们这帮皇亲,雄赳赳气昂昂地端坐在紫禁城东角门殿内,大言不惭地侈谈什么惩治贪赃枉法,一张张尊贵庄重的面孔,一声声清廉秉正的腔调,一个个大明律法的卫士……哈哈哈哈,惟有安庆公主的丈夫欧阳伦这么一个皇亲贪赃受贿,罪大恶极,臣民共愤,千夫所指。说什么法行于贱而屈于贵天下将不服,吓,说得何等慷慨激昂,何等肝胆照人!皇太孙殿下,本公主实在是诚惶诚恐,茅塞顿开。好!我赞同,要执法不阿!要大义灭亲!但是,要真的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要对所有皇亲的不法之举一视同仁,动真格的。本公主倡议,按大明律法处死驸马欧阳伦之后,来一个雷厉风行,推波助澜,请皇上下一道严旨,由皇太孙殿下主持,从驸马梅殷开始,全面彻底清查每一位皇亲国威公侯大臣的家产财物来源,诏谕天下臣民奖掖举检权贵皇亲贪赃不法条款,该杀就杀,该刑就刑,追赃退物,决不庇护一人。倘能如此,虽以欧阳伦一颗头颅而换得斩尽天下贪污官吏贪赃皇亲,也算是为江山社稷清除隐患,为庙堂大厦消灭蛀虫,则本公主心服口服,欧阳伦的死也就值得了。皇太孙殿下,你说此举如何?”
  安庆。一主的一席大论,使得在座皇亲都十分尴尬,他们面面相觑,无以对答。朱允炆面对近于疯狂的皇姑束手无策,还是驸马梅殷愤愤然直通安庆公主说:
  “安庆公主,你太放肆,宗亲们今日讨论的是欧阳伦贩运私茶出禁论处,尚未议决,公主怎么可以不遵戒律,越俎代庖,盛气凌人?走,我与公主面见皇上去!”
  “梅殷!”安庆公主愤怒地指着禁军都统的鼻梁,蛮横粗暴地直呼其名,“你别拿皇上压我。本公主不想与你同行,脏了我的脚步。你要去尽管去好了——怎么,难道还想命令你统帅的御林军押我走?”
  “你……你……你太张狂!”梅殷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虽然也是驸马都尉又执掌禁军,在十六位天子娇客中为皇上最为倚重,但对这位骄横的安庆公主目中无人的皇姨大闹宗亲会议,也是一筹莫展。
  “皇太孙殿下,我的话已说得很明白,该讲的都讲了。我也不敢落下一个公主干政的罪名,所言所论,还请殿下明鉴,各位皇亲包涵。好了,我这就走!”安庆公主冷冷地环顾四座,又直面梅殷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姐夫大人,请转告皇姐,今晚小妹要去拜望她,叙叙姐妹之情,拜托了。”
  说罢,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像刮走一道寒风。
  大殿内沸沸扬扬地嚷嚷起来了。
  宗亲会议一直开了一整天。当皇亲们离开东宫时,被皇太孙留下的驸马梅殷愤愤地举着拳头说道:
  “这全是安庆公主搅和的,否则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
  朱允炆说:“也不尽然。皇姑爷没注意到么,会议开始后一个时辰无一人说话,便说明皇亲们心中各有忧虑。”他顿了顿又说,“皇姑闯进会场那一番议论像利刃出鞘,句句刺在皇亲们的心上,使得他们本来便想明哲保身的态度更为坚定了,反而觉得伤了欧阳伦,得罪了安庆公主,将来皇姑真的认真起来便一损俱损了,这便成了后来皇亲们一边倒议决赦免欧阳伦的情形。”
  梅殷摇头叹息说:“唉,万万没想到,连武定候也一反初衷,忽然跟着附议从轻惩处欧阳伦。”
  朱允炆说:“我倒是预料到的。”
  “我却是想不通——咱曾多次谋划,燕王虎视眈眈,暗与欧阳伦勾结,正好乘机除了这个内奸,他国舅爷也是深有同感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武定侯也有他的苦衷。前此他犯律当罪,皇亲会议议决免惩,皇爷爷从社稷安危计赦免了他。有了这个过节,面对皇姑那一番咄咄逼人的陈辞,武定侯后来的违心之议便可以理解了。”
  “所以我说,这与安庆公主大闹皇亲会议有关。既然皇亲们多数议决从轻惩处欧阳伦,皇太孙殿下拟呈皇亲议决奏疏,我没有好说的。但是,作为禁军都统,作为驸马都尉,作为受密诏辅佐皇太孙殿下的大将军,我将据理据实向皇上奏呈,不杀欧阳伦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王法,不足以振朝纲。我还要举奏安庆公主干预朝政大闹皇亲会议无视朝廷律法的嚣张气焰。皇太孙殿下,”梅殷重重地拍拍堆积在宽大几案上的档册,激动地说,“欧阳伦贩运私茶十万斤,收受贿赂,贪赃枉法,这一宗宗罪证铁证如山,怎么的就在这皇亲会议上议来议去议出个‘免罪’呢?荒唐,实在荒唐,我们这些皇亲如何向天下臣民交待,如何向邓文铿、裴承祖、杨实珍、郑公炎这些净臣交代?又如何向我们自己的天地良心交代?”
  皇太孙朱允炆再没有说什么,当梅殷离开东宫之后,他从空荡荡的殿内步出回廊,走到庭院。他不得不承认梅殷说的句句在理,也十分明白梅殷千方百计要铲除欧阳伦的良苦用心。但是,当安庆公主毫不留情地撩开蒙在皇亲国戚们至尊至贵的脸面上的层层彩纱,将梅殷隐伏着的赃垢赤裸裸地揭露出来时,当安庆公主当面捅开梅殷收受贿赂的隐秘时,这位道貌岸然慷慨激昂怒斥贪赃枉法的驸马都尉、禁军都统不也是尴尬口吃无言以对么?朱光坟似乎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皇爷爷每每震怒感慨,为什么惩杀贪官污吏如此森严,但依然是朝杀而暮犯?除了所谓贪得无厌,人之生而性贪理由之外,那班心存邪念无德无道的大小官员,总嫌俸禄不足,见了可贪可贿的钱财自然眼红心热,钻了律法的空子,又存侥幸之心,总以为天高皇帝远,只要手段巧妙,天衣无缝,人不知鬼不觉,顺手牵羊,便大胆地贪了赃纳了贿。至于到了皇亲国戚这一层,除了外官这些意念行为之外,又多了层层护栏,重重铁幕。朱允炆苦笑地摇摇头,仰望中庭上空的明月,想道,皇爷爷不知可曾思虑到这层:皇亲大臣们拥有的权力过大,又鲜有实在监督,如此惩处贪赃枉法之徒,虽说严厉,也不无大弊,仿佛以己之拳击己之目,挖己之内补己之疮,焉能彻底奏效?
  皇太孙走回殿内,小宝连忙跟进,低声提醒道:“殿下,该用晚膳了。”他没有理睬,看着案前欧阳伦的罪行档册、奏折,便恍然觉得欧阳伦正满不在乎地朝他走来,嘴角边挂着常见的似有若无的冷笑。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耳畔又响起安庆公主盛气凌人尖厉嘲讽的声音,“皇太孙殿下,你说此举如何?”他不觉嗫嚅地自语道:“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便坐到宽大的公案前的椅子上,伸手从笔架上取下玉管貂毫,太监小宝赶忙揭开紫檀砚盒,屏住声息地注水研墨。
  朱允炆提笔悬腕,却没有蘸墨。他又想起皇亲会议,自己以皇太孙之尊受皇帝之诏主持这个极其神圣权力无比的公议,朝中大臣,天下百姓,也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欧阳伦的案子,关注欧阳伦的案子,谁都知道是皇太孙执掌皇亲会议秘密审议……如今皇亲们议决结果出来了,要奏请圣上赦免欧阳伦。唉,天下臣民一旦得悉是这样的议决,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景:愤怒、谩骂、嘲晒……当然他们永远不知道皇亲公议时的细节情形;他们看不见皇亲们面对欧阳伦案件表现出的兔死狐悲,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久久缄默;他们看不见安庆公主大闹皇亲会议蔑视皇亲声色俱厉历数皇亲种种贪赃的冷嘲热讽……
  小宝边研墨边偷觑着陷入沉思的皇太孙的脸面,诡谲地小声说:“殿下,安庆公主……好凶啊!”
  朱允炆白了小宝一眼,没有斥责他。小宝和东宫的太监宫女们都知道皇太孙殿下仁厚温和,从没有打骂过他们,只有上次为逮睢鸠的事儿皇太孙突然发了大脾气。今日皇亲公议,皇太孙命小宝发散有关欧阳伦的文档,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皇亲们的种种言行……见皇太孙没有说话,他又斗胆唠叨起来:
  “奴才见皇亲们好像个个害怕安庆公主,好像个个都有把柄捉在她手里似的,只有驸马梅大将军不怕她,顶起来了……”
  “不可胡言乱语!”朱允炆喝道,“太监干政,你就不怕掉头?”
  小宝扑通跪下,说:“皇太孙恕罪,奴才这些话好比是放屁。”
  朱允炆笑了,说:“起来吧,以后在宫里说话当心着点。”
  小宝点头:“奴才明白,奴才知道殿下仁慈才敢多嘴,一出东宫,奴才便成了哑巴,什么也不说,天掉下来也不管。”
  朱允炆不再与太监搭话,蘸墨铺纸,开始书写呈奏皇帝关于对欧阳伦一案的皇亲议决。


  欧阳伦在书房内枯坐,大红纱罩灯的光晕笼着宽大的书案,砚膛里的研墨已渐渐干滞,架在翡翠笔山上的笔尖也已凝结,摊在面前的白纸上一个字还没落。已经一天了,给皇帝的请罪奏疏怎么也写不出来。他的思绪散乱无常,心里空荡荡的如孤行于无际的荒原。先是仇恨、憎恶邓文铿、裴承祖、杨实珍、郑公炎等一干人,也憎恨家奴周保。想像着如果大难不死一定要反戈一击,分别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的种种假设……倏然间又变得绝望、恐惧,贪赃枉法的罪证一一奏呈御前,按哪一款也要受律法处死……恐惧绝望的深渊中又闪出一线光明和生机,安庆公主的特殊身份和她绝顶的精明睿智或许能说动皇亲,皇亲会议或许能像上次对武定侯公议那样,作出从轻处置的议决……唉,公主不该闯进东宫,当着各位皇亲的面说了那么多激烈的言辞,会不会激怒皇亲而众口一词呢?
  已经是亥时了,窗外的蝉热得难耐,无休止地鼓噪着,纱窗上的小虫扑得叮咚响,宫女在身后不停地为他打扇,还是不住地出汗。他挥手叫宫女离开,自己也推座离案,走出书房。
  “驸马爷,公主请即刻去小花厅。”叶鹏举过来禀报。
  “噢!”欧阳伦不知公主叫他是喜是忧,匆忙朝小花厅走去。
  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小花厅传出,欧阳伦怨怪妻子,都泰山压顶了,她还有心思弹琴作乐。他跨进小花厅时,安庆公主抬眼瞥了他一眼,继续着她的弹奏。
  “公主,”欧阳伦实在生气了,“别弹啦!”
  安庆公主似乎没听到欧阳伦的说话,继续拨着琴弦。
  欧阳伦坐到茶几边,端起侍女送来的冰镇莲子汤,猛喝了两口。
  安庆公主将琴弦一挑,欠身离座,笑眯眯地坐到欧阳伦身边的椅子上,说:“驸马,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进杀场似的。”
  欧阳伦说:“唉,虽还没进杀场,三魂走掉六魄了。”
  安庆公主一反暴躁脾气,温和地抚慰丈夫说:“驸马,不要灰心丧气,你不会进杀场的,你福大命大死不掉。”
  欧阳伦说:“唉,皇亲会议……公主倘若不去闹一场,或许——”
  “你错了,”安庆公主截住他的话,“我到东宫那么一闹,撂一番话开导开导那班皇亲,说论理也行,说讹诈也行,反正让他们心里明白,贪赃枉法不是你欧阳伦一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份,要么一荣俱荣,要么同归于尽……本公主这一招,果然灵验。刚才赵王和李驸马先后来府,他们告诉我,当我发一通议论离开东宫之后,会场上炸开锅了……”
  欧阳伦急问:“皇亲们怎么说?”
  安庆公主轻蔑地说:“他们能怎么说?他们敢怎么说?哼,我若是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我未去东宫之前便自信能以震撼那帮人……皇亲们公议的结果是,欧阳伦贩运私茶实属贪赃枉法,但念其尽忠皇上,勤谨公务,与公主相亲相爱,又系皇后亲自遴选驸马等等,请求皇上赦免其过,退出私茶款银……”
  “好!”欧阳伦击拳说道,忧虑灰暗的双眸忽然闪烁生辉,情不自禁地抓住安庆公主的手,“多亏娘子,多谢公主!”
  安庆公主甩开他的手,沉下脸来嗔道:“欧阳伦呀欧阳伦!你太没有血性男儿的骨气襟怀了,搁不起,放不下,平时得意起来,趾高气扬,侃侃而谈;遇了变故,便唉声叹气,萎靡不振,好似是纸扎的刀枪泥塑的人,中看不中用。”
  欧阳伦唯唯诺诺,连声说:“公主训示有理,训示有理。”他忽然想道,皇亲议决之后还要呈皇上圣裁,那么,皇上会认同么?他犹疑地看着公主,英俊的面庞上又渐渐布满阴云雾霾,澄明生辉的眸子间爬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障翳,头颅也如同面捏的一般软软地低垂下来。
  安庆公主看他的样子实在气愤不过,用力在背上击了一掌,欧阳伦一个趔趄,转过身来,汗水就顺着脸面披淋了下来。
  侍女端来盆水,安庆公主亲自绞了一把手巾,替他揩去脸上的汗,同时温和地说道:“驸马坐下,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担心皇亲议决呈到父皇御前,父皇批驳否决。”
  欧阳伦坐下怔怔地看着安庆公主,点点头。
  她拍拍他放在几上的手背,安慰道:“哪能呢?如果父皇决意依法惩处驸马,早在河桥小吏实封奏书时就追究了。管著、藏卜回奏在西番查出周保贩运十万斤私茶,按理该惟你是问了吧?周保一死,父皇又说此案已经了结……种种迹象表明,父皇是不希望问罪驸马的,或者可以说父皇甚至想把此案就这么遮掩过去。可恼邓文铿他们穷追紧逼,竟然取了铁证当着朝臣之面一一公布,父皇这才为难起来。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按常理,父皇一怒之下便可下旨论罪。但父皇没有这样做,只叫皇太孙召集皇亲会议公议……显然是父皇希望有个缓冲转一个弯子给驸马留一条生路。因为驸马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栀子的夫君,是母后生前亲自遴选的天子娇客,不看僧面看佛面,当皇亲议决送达御前时,父皇只会顺水推舟,严厉切责驸马一番,尔后同意皇亲公议,赦免驸马。”
  欧阳伦长长地舒了口气,失神的眸子生了光:“公主,父皇那里……”
  “父皇那里自有我去斡旋。眼下必须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你静下心来,写好认罪奏疏,同时继续绘作母后遗容。”
  “生而有望,我自然心无旁骛,竭尽心力去做……第二件呢?”
  “第二件便是狠狠惩抑邓文铿!”
  “这……公主,恐怕时机尚未成熟,为时太早吧?”
  “不,正是时候!父皇一旦赦免驸马,皇亲们自不待说,没有异议,一般大臣尽管心中不满,也不敢奏议,惟有这个邓文铿,破釜沉舟,吃了称砣铁了心,必作困兽之斗,拼死抗谏。所以,此时正应对邓文铿突起袭击,以牙还牙,来他个后院起火,叫他辞不及防,再无心思顾及驸马了。”
  “公主的意思是……”
  “吏部侍郎柳迎春透露一则传闻,有人要告邓文铿岳父范存仁霸占民田侵人财产。”
  “哦?!……唉,既是传闻,有什么大用?”
  “不!无风不起浪,这其间大有文章可做,就看如何巧妙去做了。”
  “……”
  “我与柳迎春密谈,他已派心腹去潜山县找知县于文武,自会设置关节整治老匹夫。”
  叶鹏举走进花厅禀报:“公主,驸马,吏部侍郎柳大人求见。”
  安庆公主兴奋地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快快有请。”叶鹏举离开之后,安庆公主叫欧阳伦回避。
  柳迎春步履轻捷地跨进花厅。这个才二十八岁的吏部侍郎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凭着他绝顶的精明干练,也藉着与驸马欧阳伦是同乡同里这层干系,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八九年间便由知县、国子监教席、御史而一跃为三品吏部右侍郎,对于欧阳伦和安庆公主深怀提携之恩,背靠皇亲的荫蔽,使他体察到一般同僚所难以企及的便捷、荣耀,许多希冀能巴结皇亲的朝臣和封疆大吏深谙这层惟妙的裙带关系,也有意靠近柳迎春,巧妙地制作他们的网络图和护官符,柳迎春自然深以为荣,越发对这些官员显得偶傲清高,越发对安庆公主夫妇露出恭顺谦卑……
  “下官叩见公主干岁!”柳迎春趋前向正弹琴的安庆公主参拜道。
  “啊,柳大人,夤夜造访,有什么见教?”
  安庆公主掩饰对柳迎春来得正是时候的激动,漫不经心地微笑道。
  “不敢,不敢!”柳迎春疾步走到安庆公主身边,小声说道,“启禀公主,下官已有治罪范存仁的方略了。”
  “什么方略,说说看吧。”
  “下官属下暗察潜山,范存仁霸占民田贪赃枉法并非误传……并且带来一个状告范存仁的重要人物?”
  “谁?”
  “汪有德。”
  “汪有德……何许人也?”
  “汪有德是汪信义的长子。范存仁霸占田地二百亩便是他家的。”
  “那为甚不赶快去潜山县投状?”
  “公主说的是,不过……下官想步步扎实,做到心中有底。”
  “那么……你心中有底了吗?”
  “启禀公主,下官属下已将汪有德秘密带到京师……”
  “噢?你审讯过他了么?”
  “审讯过。”
  “他怎么说?”
  “他说范存仁仗着他是退养知府,仗着他是都察院佥都御史邓文铿的岳父,横行乡里,霸占他家良田二百亩,奴仆五人,还有各种财物账册……”柳迎春转动秀目,诡秘地说,“如按事实真相并不能以霸占相判,因为范存仁握有文约字据。但只要这个汪有德一口咬定,下官自有神通叫他是非颠倒,纵使范存仁呼天叫地也难辩其冤。”
  安庆公主严厉地逼视着柳迎春:“你就这么自信?”
  柳迎春献媚地笑道:“公主和驸马好比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全是公主和驸马的恩眷,虽作犬马也难以报答以万一。下官深知邓文铿这个狗官硬是咬住驸马不松口,下官岂有不憎恶之理?公主只管宽心,下官整治范存仁确有把握。第一,下官已呈奏折历陈范存仁罪状,皇上自会下旨查核,范存仁属吏部管辖,下官就能直接掣肘其案;第二,汪有德告状之后,潜山县传范存仁上堂审讯;第三,范存仁唯一法宝便是汪信义生前与他立有字据,所以态度坦然。但是,下官略施小计,便叫范存仁千口莫辩。”
  柳迎春说得口沫横飞,将如何做手脚、如何上下配合、如何瞒天过海、如何做得天衣无缝……一一向安庆公主详尽描述。安庆公主不放过其中每一个细节,不断地指出其间可能出现的漏洞、疑点,柳迎春都作了令人信服的说明。
  送走了柳迎春,安庆公主立即去书房。
  隐隐雷声,天上的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书房那边传来阵阵箫声,哀宛而凄凉,如泣如诉,萦回着一种驱不散理不清的情思。安庆公主被感动了,以手制止提着灯笼的侍女秋菊,驻足倾听。她知道这是驸马欧阳伦吹奏的箫声,这音律也是驸马谱制的,宫中宫女们在母后诞辰和忌日都要和谱演唱——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
    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万斯年。
    毖彼泉下,悠悠苍天。

  母后慈祥的影像从昏蒙的月色中自天而降,踏着绵绵不绝的箫声蹒跚而来,安庆公主紧走两步迎上去,“母后!”面影消失了,开了遍地的栀子花的馨香扑鼻而来。
  “欧阳伦一定是思念母后了,”安庆公主在桅于的花香中听着驸马无限缠绵的箫声不由这么想道,“是啊,驸马是母后亲自遴选的,母后是那么喜欢他,疼爱他,亲宠他……唉,倘若母后在世,是一定会力劝父皇赦免驸马的。”
  她的脑际中迅速叠印母后巧妙劝谏父皇对臣下戒杀戮缓用刑的一幅幅画面……性情暴烈动辄杀人刑杖朝臣的父皇,一旦决定惩杀皇亲国戚朝中大臣,谁也不敢言不敢谏的,否则便被株连而遭到同样的下场。在一片肃杀万人齐暗的恐怖气氛中,惟有母后敢言敢劝敢理论……。堂兄朱文正是父皇的亲侄儿,由于生性残暴,幕僚多人被杀,部下五十多人被用酷刑。父皇亲自审讯堂兄,一怒之下,谕示打入死牢。母后得知情形之后,在灯下为父皇缝补征衣时,苦苦劝谏父皇说,“文正这孩子从小死了爹娘,是你我一手扶养成人的。这伢子也是被我骄宠坏了,一时独立一方,掌了兵权,便自然独断专行为所欲为起来。他所犯条律确实重大,也确实要惩罚治罪,但姑且看在渡江以来,取太平,破陈也先,下集庆,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份上,还有,死守洪都,挡住陈友谅的兵锋,为日后转败为胜赢得战机,文正也是有功劳的。况且,你朱家兄弟中只剩下这么一个亲骨肉,纵然千错万错,也该看他年纪太轻,你就饶他这一次吧。”父皇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免了朱文正的死罪,囚禁监牢。朱文正偏偏改不了倔犟刚烈的坏脾气,在牢中常常酗酒生事,骂骂咧咧,牢骚满腹,又被告发到父皇面前,父皇质问母后,“这孽子属狗的,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我听了你的劝告免了他的死罪,他居然一刀砍掉鼻子不知前后,越发张狂起来,不杀行吗?”母后又耐心劝道,“文正就是性子太刚直,说话不知轻重,他对你还是忠心耿耿的。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伢子不管何时何地,是决不会造反谋逆的。”这话又说到父皇的心眼上,对于皇亲国戚,只要不犯谋反大逆之罪,总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安庆公主轻声地喊了声“母后”,提脚朝书房走去。她跨进门槛时,专心吹箫的欧阳伦没有发现她。她注意到,欧阳伦已绘制好母后的遗容,丈二宣纸上耀然醒目托示着马娘娘的半身画像,栩栩如生,无限慈爱地平视着大千世界。这是驸马用心画的,寓含着驸马对母后的亲情、恩情、深情、思念之情;隐附着驸马对母后的乞求、哀求、祈求、生望之求……欧阳伦依然忘情地倚窗吹箫,晶莹的泪珠挂在双眼,安庆公主也深受感动,眼睛湿润了。
  “驸马!”
  “啊,公主来了。”
  安庆公主慰藉地说:“驸马不必伤感,事情会好起来的。”她走近画像前,深情地说,“你把母后遗容画得太好了,明天我就去找父皇,献上画像,父皇见着一定会十分感动的。此处无声胜有声,这会在父皇的心中激起层层波澜,唤起万种情愫,母后活生生的像,驸马一笔笔的心,父皇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软下来的。”
  欧阳伦无言地点点头,又提起笔,在马皇后画像的眼角上稍稍添了两笔,便显得更为慈祥庄重。
  安庆公主叫欧阳伦坐下,就把与柳迎春谋划如何惩治范存仁钳制邓文铿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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