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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内恩怨


  情同手足的平儿与吟儿同是宫中的奴才,竟然为主子对她们的远近亲疏生出莫名的恩怨,皇上和皇太后,皇后和皇妃,都是一家人,为了各自不同的原由,产生了种种恩怨,面子上和和美美,骨子里却要看谁玩得过谁!

  吟儿由瑞王府回到宫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想到秀子嫁的痴呆男人竟是那副模样儿,更加可怜这位生性好强的姑姑,她在宫中侍候老佛爷满八年,到头来却落下这种下场,不能不叫人寒心。她并不知道慈禧原先要处死秀子,甚至想让她顶秀子名份嫁到瑞王家,若不是茶水章从中说情,这个可怕的厄运便会落在她头上。到了瑞王府,她作为伴娘将秀子从花轿上搀下时,她看见秀子两眼发直,那神情谁看了都觉得心疼。
  除了秀子,她想得更多是荣庆。这次见面对她来说太意外了,当她瞅着那傻新郎捆在发疯的马背上,随时会闹出人命时,荣庆像从天上掉下似的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如此之快,当她还没有明白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时,事情已经结束了。她觉得像在做梦,就像她过去许多次躺在炕上睁开眼,那历历在目的梦中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荣庆远在承德当护军,怎么突然回来了?半个月前,母亲探宫时她曾问起他,母亲笑笑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叶赫家也闭口不提,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母亲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总不会荣庆那边出了什么事吧?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大多心了,荣庆在闹哄哄的大街上,举起脖子上的锦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其中的意思却非常明白。锦囊中藏着她剪下的头发,正是他俩叩拜天地的证物。
  走廊上响起一阵碎步。她听得出是平儿回来了。从瑞王府回来后,她和她一直没顾得上说话,见她挑起门帘进来,吟儿便兴冲冲地跟她打招呼。
  “什么急事,一回来就让刘姑姑叫走了?”吟儿问。
  “没什么。”平儿淡淡他说,看见吟儿在整理东西,知道她很快要搬到前院,和老佛爷的贴身宫女住在一块了,心里有说不出地妒忌。
  “平儿姐!今儿的事多险啊!”吟儿一边整理衣箱一边提起迎亲时大街上马儿撒野的情景,其实是想引出有关秀子的话头,她觉得秀姑姑太可怜了,不跟平儿说说心里堵得慌。
  “那是,要不是天上掉下个军爷,秀姑姑没等过门就得守寡了。”平儿看也不看吟儿,站在窗边说。
  “秀姑姑太可怜了……”
  “话儿不能这么说。那可是老佛爷的恩典。”
  平儿一句话将吟儿堵了回去。吟儿愣了一会儿,随即陪着笑脸,说自己该死,不该说这混帐话。
  “知道就好。”平儿扳着脸说。
  吟儿看一眼毫无表情的平儿,心里暗暗纳闷。自吟儿顶了秀子名份替老佛爷敬烟,成了慈禧的贴身宫女后,平儿似乎不如从前对她好。今儿她作为秀子的伴娘,一个人坐一抬花轿,平儿和其他宫女却坐在放嫁妆的蒲笼车里,跟小回回等太监挤在一起。她看出平儿脸上不好看,回来一路上也不理她,当时她不在意,现在看来是有意给自己脸色看。想到这儿,吟儿觉得没意思,无论是替老佛爷敬烟还是当伴娘,那都是刘姑姑分派的,又不是自己抢着上,再说都是奴才,争什么高低上下的。
  “我问你,”平儿突然转身问吟儿,“你认识救瑞王家傻姑爷的愣小子?”
  “你指那位军爷?”吟儿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什么意思。
  “我看见你跟他眉来眼去的!”
  “好姐姐!你冤死我了,我不过跟你一样在那儿看热闹……”吟儿看出对方神情很认真,立即有种不祥之感,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她一边笑一边稳住神,不让平儿看出她心里慌乱。话又说回来,当时乱成那样,她怎么会注意我和荣庆一来一往的眼神,一准是连蒙带猜,想从我嘴里诈出实情。
  “别蒙我。我看得出。你一准认识他,要不他为什么举着脖子上的挂件让你瞧。”
  “我没瞧见,都让你瞧见了,这一说怕是他跟你认识,要不你看得那么仔细!”吟儿见平儿逼得紧,心里也发毛了,又不敢发脾气,急中生智,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平儿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词,气得一甩手挑起门帘走了。
  吟儿犹豫片刻,念及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处,加上两人同住一屋,闹得不高兴就没意思了。她跑到门外,追上平儿叫住她。
  “您生气了?”
  “没气。”平儿脸上毫无表情,继续向前殿院走去。
  “平儿姐姐!”吟儿讨好地叫。
  “往后甭姐姐姐姐的瞎叫,宫里不许认亲戚!”其实平儿不仅为今儿迎亲的事生气。自己进宫一年半,至今仍是个做粗活的宫女。相反,吟儿来了才半年,什么好事都让她沾上边,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谁不争个脸面,想到这儿就气不顺。
  “咱们不是拜了把子的姐妹吗?”吟儿耐着性子哄她。
  “‘把兄弟,臭狗屁’。干姐们儿,就那么回事儿!”
  “好姐姐!别介呀。”吟儿拖住平儿,认真他说,“让我伺候老佛爷,我任嘛不懂。还得您教我呢。”
  “我教你?谁教我呀?像我这样儿的,能巴结上老佛爷吗?”平儿见她一再让着自己,话说得硬,口气却软下来。
  “平姐!这你就委屈我了,又不是我自个儿活动的,上头分派的呀。”吟儿一脸苦笑他说,“要说做活,我真不乐意跟您分开,咱们在一块儿有说有笑,遇到难处您总帮我……”
  “别别,我别耽误您的前程!”平儿嘴上软不下来,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你要是念点儿旧情,也不指着你混好了提拔我,老佛爷跟前儿少给我上点儿眼药,我就感激不尽!”
  两人正说着,小太监王回回来找吟儿,说李总管让她尽快收拾行李,等会儿就有太监来帮她搬到前殿秀子住过的下房去。吟儿慌忙答应,急急地进了下房整理东西,平儿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跟在吟儿身后走迸下房,默默地帮着吟儿整理东西。吟儿感激地看一眼平儿,想跟她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
  吟儿从此身分比自己高了一截,平儿心里不舒服,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当她想起今儿秀子出嫁路上的情景,心想秀子当年多得宠,到头来这样悲惨,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儿一点不错,因此吟儿也别太得意了。这样一想,她心里气顺多了,主动跟吟儿说起话来,叮嘱她到了那边要处处小心。吟儿见她有了笑脸,也跟她有说有笑,但心里却多了一层提防,不敢再提秀子出嫁路上的事。
  吟儿在储秀宫东一间替慈禧敬烟。东一间是慈禧太后的起居室,一头连着寝宫,另一头通往外问的正殿,正殿宝座是她接见皇上大臣和后妃的地方。
  吟儿跪在地下装好了烟丝,手托长管水烟袋,将长长的烟嘴递在慈禧下巴前。慈禧低下头,嘴巴轻轻咬着烟管,吟儿便用纸眉点上烟丝。慈禧满满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一团烟雾。
  吟儿是生手,为了防止万一,李莲英亲自在一旁监督。他注视着吟儿一举一动,见她手法很熟,老佛爷好像很满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袋烟抽完了,望着那冉冉飘升的青烟,慈禧心情比刚才好多了,看一眼跪在地下的吟儿说道:“起来吧。”
  “奴婢谢恩!”吟儿站起。
  “一回生,二回熟。我看你手法比上几回熟多了。这儿的事儿也没有什么难干的,没有三天的力巴嘛。要紧的是守规矩。”慈禧让吟儿又替自己装了一袋烟,边抽边对她说。
  吟儿慌忙一连声他说“是。”
  “老佛爷放心。等会儿奴才好好给她掰扯掰扯,没错儿。”李莲英接过慈禧的话头,对站在一旁的吟儿说,“走吧。”两人正侧身退着要离开,慈禧抬起眼皮叫住他们。
  “等等。”
  “奴才在。”李莲英以为叫他,连忙站定。
  “我叫她。”慈禧指着吟儿对李莲英说,“你上外头伺候、
  李莲英一愣,斜了吟儿一眼,这才躬身退出起居室。他一定,屋里只剩下吟儿和慈禧。吟儿不知太后留她的意思,心里挺紧张。慈禧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一张大书桌前,问吟儿会不会磨墨。吟儿自小就替父亲磨墨,当然会,但在老佛爷面前不敢口气太大,只说“奴婢略通一二。”慈禧点点头,吟儿便走到书案前,打开那只金星雨花砚上的红木盖,用小铜勺舀了水在砚面上,然后捋起衣袖不紧不慢地磨起墨来。
  慈禧留下吟儿,其实是想问她前几天秀子出嫁的情况。按说李莲英是她最贴心的人,那天他亲自去送亲,有什么情况只管问他就成了。但生性多疑的老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早就怀疑李莲英和瑞王串通好了让她赐婚的,因此从李莲英嘴里只能听到好话,其他情况是不会告诉她的。
  “给秀子送亲,有你吧?”慈禧在一旁来回踱步,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有啊。老佛爷让奴婢当秀子的伴娘。”
  “秀子哭了没有?”
  “没,没有吧。”吟儿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只能装傻。
  “这怕不对吧。”慈禧笑了笑,心想你也不跟我说实话,“姑娘上轿都得哭,不哭让人笑话,这叫‘离娘泪儿’。你没经过不知道,真到那一天,你妈就教你了。”
  “这……”吟儿不敢乱说,只顾低头研墨。
  “哭得厉害不厉害?”慈禧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着。她对这些奴才心理把握很准,知道越逼越没真话,只能漫不经心地引导他们,让他们不由自主他说出心里话。
  “她,她没哭出声来。”吟儿脱口而出。
  “那就是泣了?”
  “奴婢不知道。”
  “她一路上说什么没有?”
  “没有,好像什么也没说。”
  “再想想,一句也没有?”
  “回老佛爷话,”吟儿思忖片刻,“奴婢想起来了,我们送她到瑞王府,临分手前,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慈禧本能地警觉起来。
  “秀姑姑她……她叮嘱我,要我好好替她伺候老佛爷!”
  “就这些?”慈禧沉默好半天,接着她又问起送嫁路上发生的事。起初吟儿有些拘束,不敢放开说,在慈禧不断诱导下,终于详细说了送嫁迎亲路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马儿受惊,小七爷尿湿了裤子等等,一古脑儿倒将出来。
  越听慈禧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她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在吟儿铺好的宣纸前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将笔一扔,在案边椅子上落下身子。李莲英提到马儿受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小七爷尿裤子的事压根儿没提,他一定是收了瑞王许多好处才帮着撮合这事儿的。
  她突然可怜起秀子,不论怎么说她跟自己这么多年,再说别人见自己贴身丫头嫁给一个傻瓜,她面子上也不好看。她后悔听了茶水章和李莲英的话,当初没有将秀子处死,也许对秀子这是一种更好的结果。想到这儿,本想将李莲英叫来狠狠臭骂一通,但转念一想,毕竟瑞王掌握着河北一带的军权,便忍下了这口恶气。因为她将大权交给了光绪,只有靠这些拥兵自重的王爷,其中包括瑞王,无论大事小事都听她的,她才能依然掌管朝廷的实权。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再次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刚想落笔写几张正楷“寿”字,留着赐给各府王爷,突然殿外远远传来太监的叫声:“皇上驾到!”声音刚落,李莲英悄然走进,禀报慈禧说皇上皇后来了。
  “请皇上皇后进来吧。”她放下笔,走到屏风前的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吟儿不知所措地望着李莲英,不知该不该回避。李总管低声告诉吟儿:“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她说话时经常想抽烟,你不在身边怎么办?日后遇到这种事,凡老佛爷不开口,你就不用回避。”吟儿点点头。李莲英向吟儿交待了宫里的规矩,径直走到门边挑起门帘,放开嗓门叫着:“老佛爷请皇上圣驾。”
  吟儿站在那儿,心里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儿,她只觉眼前一亮,皇上领着皇后和珍妃一前一后走进。
  二十六岁的光绪皇帝一身家便装,头戴镶玉圆帽,一身米色缎面长衫,外罩一件深色团寿字马夹,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腰带。他身材匀称,清瘦的脸上一双长眼,眼神有些恍惚。
  隆裕皇后是慈禧的内侄女,比光绪大三岁。她紧跟在光绪身后,走路时微弓着背,本来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更瘦小。她长脸上抹着淡淡的胭脂,薄唇上点着一团口红,头上戴着深色水扁,发间插满珠花。
  比起隆裕一身华贵的朝服,年仅十九的珍妃穿着十分淡雅,这反倒显出她年轻女性的容光焕发,她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清秀的脸上长着一双生动的大眼。难怪皇上宠爱她,吟儿心想,不用说男人看了喜欢,连吟儿看了也觉得她长得漂亮而大方。
  光绪双手抱拳,向慈禧深深鞠躬:“亲爸爸!儿臣给您请安。”
  皇后向慈禧行了蹲腿礼:“皇爸爸吉祥如意!”
  珍妃则给慈禧请了跪安:“奴婢给太后请大安,”
  “皇帝、皇后你们都坐吧。”慈禧挥挥衣袖说。面对三人不同的请安方式,她有不同的安排,皇上皇后赐坐,珍妃只能站在那儿说话了。但等光绪和隆裕坐下后,她让吟儿临时搬了一张椅子,让珍妃也坐了。这既表示了珍妃与隆裕身分的差别,又体现了她特殊的关怀。
  光绪是慈禧妹妹与咸丰皇上弟弟醇亲王奕环的儿子,是慈禧亲外甥,四岁便抱迸宫,从小在慈禧身边长大,光绪称呼她为亲爸爸,这“爸爸”二字非常有学问,除了确认母子关系和慈禧在皇族中的特殊地位,也是对她等同男性皇权绝对统治的一种认可。
  光绪与皇后分别在慈禧左右落座,光绪坐在左侧,皇后坐在右边,珍妃则在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吟儿侍候珍妃入座后,回到慈禧身边,低着头,双手垂着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侍候老太后敬烟,同时以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皇帝,皇后和珍妃,这是她进宫以来头一次正眼见到他们,如果不是老太后的贴身宫女,肯定不会有这种机会,她突然想起平儿心生妒意不是没道理,虽说在这儿都是奴才,但奴才和奴才却大不一样,尤其她们这些宫女,年纪都差不多,谁个都有好胜心,都想在主子面前争功邀宠,她比平儿晚进宫一年,这会儿却能在太后身边,不但平儿心里不舒服,其他宫女心里也不服气的。
  她正想着,慈禧看她一眼。她立即明白,赶忙替太后装了一壶烟递到对方嘴边,慈禧一边抽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珍妃。她知道光绪喜欢珍妃,不喜欢她的内侄女隆裕。当初选皇后皇妃时,要不是慈禧再三叮嘱,迫于她的压力,光绪肯定选珍妃为皇后了。
  “珍儿,你越来越漂亮了。”慈禧笑着说,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因为珍妃不但生得比她侄女漂亮,更比她聪明,别的不说,就说这一身打扮,无论颜色搭配和式样,隆裕比起珍妃要差一大截。
  “老佛爷夸奖了,奴婢不敢当。”珍妃慌忙说。
  “亲爸爸!”光绪见慈禧夸珍妃,心里自然很高兴,借着他亲姨妈心情不错的机会,想跟她说说朝廷上的事。
  “皇帝!”慈禧似乎看出对方心思,笑着说,“咱们话可说头里,朝廷大事别跟我说。”
  “说的正是朝廷的事。”光绪苦笑笑说,“今天早朝……”
  “不听不听。”慈禧打断对方。
  “儿臣确实举棋不定了,非得找亲爸爸讨个主意。当年公车上书的那个康有为,现在又有了条陈,意思是不变法难以图强,要变就得大变……”
  “得了,儿子,饶了你亲爸爸吧。”慈禧连连摇手,“说了我也记不住。你就说你什么主意吧?”
  “儿臣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破格提拔他参与政事!”
  “这不是挺有主意的吗?就这么办吧。”
  “亲爸爸点头儿了?”光绪高兴他说。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慈禧垂帘听政许多年,在王公大臣们心中,特别是满族王爷心中的地位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因此想重用康有为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让她点头是非常重要的。
  “你可别打着我的旗号,你想啊,你亲政好几年了,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架着我,往后谁还听你的?乾纲独断,你断你的,只要对咱们大清国有好处,我这儿都好办!”
  “皇爸爸!”光绪看一眼慈禧,继续说道:“近些年来,国家一直受制于各国洋人,就连小小的日本也敢欺侮我们,日本的国土不过我们一个省,人口不及我们十分之一,他们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新政的结果。儿臣以为,只要不涉及祖宗留下的根本大法,适时推行一些新政……”
  “嗯。”慈禧喷出一口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猜度着光绪的心思,康有为此人她早有所闻,但听到的几乎全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一心想改祖制,甚至想废科举,办学堂,想用洋人那一套来治理国家,她顿了一下,问光绪打算怎么安排此人。
  “儿臣想让他人军机处。”在慈禧面前,光绪有些拘束,但事关重大,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自己想法。听光绪说要将姓康的放到军机处,慈禧心里不由暗暗一惊,因为这是个要害部门,朝廷所有大事都得经过那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绕开实质性的问题,说了一通道理。
  “我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既然让你主理朝政,自然要让你放手去做。办洋务也好,举新政也好,凡事只要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只管去做。但凡跟这有关,你还是得小心,多跟大臣们商量。”
  “皇爸爸放心。”光绪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既然是皇上,自然应该由他决定国家朝廷的大事。对那些在慈禧耳边说悄悄话的王公大臣们,他早就心有不满,碍着慈禧面子,他只能忍着,一旦他掌了实权决不会对这些人手软的。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恭谦他说:“但凡大事,不但要跟大臣们商量,儿臣更要生请教您的。”
  “好了好了,说好不说朝廷的事又说了。”慈禧边边摇头,问起光绪身体可好,又问了皇后的生活起居,总之都是宫里的琐事。皇后有问必答,浑身是劲儿。
  光绪对这些事提不起精神,心里仍在想任命康有为的事,为了不让慈禧扫兴,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儿。慈禧说了一会儿,突然跟珍妃和隆裕说起汉高祖和吕后,说她不喜欢吕后这个女人,认为她心地狠毒,丈夫刘邦去世后,残忍地将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断去手脚,挖去双眼,割了舌头,关在厕所里。慈禧讲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在替戚夫人抱不平,但珍妃却从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慈禧无非借这个故事反其意而用之,提醒自己不要在光绪面前过于争宠,多少得顾及皇后的面子。光绪在想康有为的事,没在意听,隆裕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一个劲地追问慈禧后来呢,气得慈禧狠狠瞪她一眼。
  又坐了一柱香工夫,光绪终于起身告退。珍妃也跟着站起,说她向老佛爷告假。
  “去吧去吧,好好陪着皇上。”慈禧笑着对珍妃说。
  光绪看出皇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和珍妃像来时一样,向慈禧请了大安后走了。瞅着光绪和珍妃离开时那种亲热劲儿,隆裕实在绷不住劲了,心里委屈得不行,当着宫女和太监的面眼圈便红了。
  “亲爸爸!您可要替孩儿做主啊。”
  “住口!”慈禧沉下脸,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使了个眼色,“统统下去!”她一发话,吟儿,李莲英慌忙和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你越来越没出息了。”等人一走,慈禧这才瞪她一眼,“当着人也不怕笑话!你是正宫皇后,一朝国母,绷着点儿!”
  “孩儿实在委屈呀,不跟您说,又上哪儿说去呢?您看珍妃那架式,还把我当个国母吗?”
  “我刚才说起吕后的事,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隆裕眨巴着两眼,半天才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珍妃要是没听出来呢?”
  “她又不是你!”慈禧无奈地笑着,面对这个木瓜脑袋的侄女,对她又可怜又生气。
  “皇爸爸!”隆裕显然没品出慈禧话中的幽默,沉吟了半天才哼哼叽叽像蚊子似他说道,“听说康有为是广东人,珍妃父亲任两广总督时,曾接见过康有为。”
  “哦!”慈禧抬起眼皮子问隆裕,“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皇上才重用姓康的?”隆裕想起刚才丈夫与慈禧说到康有为的事,看得出慈禧嘴上说由光绪作主,其实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她便趁机说起珍妃老子的坏话。
  “皇后,这种事儿也不该你们这些人管。”慈禧尽管自己死死抓住朝政不放,但对宫中其他女人议论朝政却非常反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不喜欢珍妃。尽管坐在面前的内侄女没有这种才能,更没这个野心,慈禧仍然很不高兴,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下午,瑞王来见慈禧。他是专程为秀子的事进宫谢恩的。谢完恩后,瑞王满腹牢骚地议论朝政,特别对皇上一心想推行新政心有不满。尽管名义上慈禧将权力交给光绪,而且一再对别人说她不再管朝廷的事儿,只管享几年清福,但朝廷上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些王公大臣,特别是满族王爷们都要借各种机会向她报告情况,并请示她的意见。
  “康有为这人究竟怎么样?”慈禧没有任何客套,让手下全都退下,然后单刀直入切人这个话题。
  “是个进士,现任本朝工部主事。”瑞王口气像例行公事,心里却暗暗一惊,太后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年轻的广东籍进士。想起今儿早上,光绪说慈禧已经同意调康有为到军机处的事,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这我知道,也没问你,你说这个人能不能重用?”慈禧打断对方,敏锐地将话题集中在这个要害问题上。
  “这人不能重用。”瑞王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年他纠集一批秀才上书朝廷,现在又上书皇帝,提出取消科举制,还想搞什么议郎制,甚至想变祖宗的大法,让他这么闹下去还了得!”
  “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很赏识他。”
  “不会吧?”
  “老佛爷!奴才不敢有半点假话,皇上准备调他入军机处。这事儿您可得替奴才们作主啊!真要是让这些人上了台,大清国列祖列宗的事业就让他们玩完了!”瑞王说到激动处不由得面向慈禧跪下,既然对方问到这事儿,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老佛爷!这不仅是奴才的意思,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包括李鸿章、倭仁大学士,不信你召他们来这儿问问。”
  “明天军机处叫‘起儿’,皇上提到他,你给我顶住!”
  “老佛爷!”瑞王心里暗喜,但想到她已经同意光绪重用此人,这会儿又让他反对,心里生出疑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破了这一层,“奴才听说老佛爷已然恩准皇上,让他调入军机处?”
  “我说了不顶用,撤帘归政了嘛。”慈禧狡黠地一笑。
  “奴才明白了!”瑞王恍然有所悟。
  “光你一个人儿怕是顶不住吧?”
  “奴才连夜跟军机处几位大臣全打好招呼。老佛爷放心吧!”有了慈禧的态度,瑞王胆气足多了。
  “不是让我放心,是让大清国放心。”
  “喳,大清国放心!”
  瑞王走后,慈禧心烦,又想抽烟了。一直在外间等候的吟儿走进,捧起茶几上的水烟袋,将她事先装好烟丝的烟壶放在水烟袋上,将烟嘴递到慈禧嘴边。慈禧靠在红木雕花椅上慢悠悠地吸着烟,两眼望着窗外,沉浸在一片沉思中。
  初冬的太阳落在大窗榻上,映得满屋一片暖黄。
  吟儿手托水烟袋跪在地下,瞅着老太后的侧影。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她的脸,脸上显出不寻常的凝重,下巴不停地颤动,像在对自己说话,又像在念经,只是没有声音而已。年过六十的老人,满头几乎不见自发,有人说她保养得好,有人说梳头太监见了白发就替她拔了,不论什么情况,到了这种年纪能有这一头乌黑的头发却是少见的。
  老人垂着双眼,似乎在想心事。尽管她在这儿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着她说话,皇上、皇后和其他小主子,还有许多王爷不时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吟儿仍然觉得她非常孤独。她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时,常常像太后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瞅着窗榻上的太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袋烟说没就没了。吟儿想问慈禧要不要再装一袋,见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心思,想问又不敢问。她轻轻缩回手上托着的水烟袋,轻手轻脚地装上另一只烟壶,随时准备着。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慌忙抬起头,发现慈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光绪早朝之后回到养心殿,一路走迸东书房,心烦意乱地站在书案边,随手抓起一卷线装书,没看几行再也无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时,瑞王、恭亲王和倭仁等军机处几位大臣当着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将康有为调人兵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过,不同意的理由全一个样,理由是此人从未带过兵,而且对他上皇帝书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许多观点一一加以批驳,一致认为此人不宜重用。光绪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说太后已经恩准此事。没想到这儿位部阁大臣居然说现在是皇上亲政,慈禧不再垂帘听政,因此她的话只能代表她个人,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圣旨。当时除了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和之外,几乎一致反对,因此这件事再也议不下去了。
  养心殿宫监督领侍,太监王商走进东书房,低声对光绪说:“皇上!珍主子应召来了。”
  “快快,快请她进来。”光绪心里正说不出的烦躁,一听珍妃来了,他顿时像遇见救星,激动地放下书,亲自向门边迎去。
  “皇上有请珍主子!”王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随着“皇上”那一声亲切的声音,珍妃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珍妃穿着长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帽,背后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严然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国祖宗规矩,为了让皇上安心朝政,不让女子干预政务,所以尽管皇帝为一国之尊,为所欲为,但白天却不许召皇妃、贵人进殿侍候。后来风流倜傥的乾隆爷为了白天能和爱妃一起厮守,让爱妃们女扮男装来陪他。从此大清国的皇上开了这一先例,白天召见后妃一律按此例,并为这起了个雅号,叫“陪读”,那意思是为了帮助皇上阅读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干正事吧。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装大白天来这儿陪光绪的。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朝着光绪生动地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请安时,光绪慌忙抢上前,双手将她拉起。
  “爱妃免礼!爱妃免礼!”他捉住她双手,动情地望着她说,“珍儿这一身男装大漂亮了。”
  “难道皇上不喜欢我一身女儿装?”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光绪连声他说,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去了一大半,“只要是你,不论穿什么,无论怎么样打扮,朕都喜欢!”
  王商让宫女上了茶,然后知趣地退出东书房。下人一走,光绪便忍不住跟珍妃说了今儿早朝发生的事。
  “你听听,你听听,他们竟敢说太后的话不作数儿……这还了得?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当别人面,光绪从不称慈禧为亲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称呼她太后。
  “皇上!”珍妃听光绪说了早朝情况,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细想想,他们哪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太后明明亲口答应了,你不是也在场。”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实心眼了。太后只说由你作主,并没有答应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没答应。她真要答应了,这些人敢顶着不办?你不是说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没人牵头怎么商量,商量了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对。”
  珍妃这一问把光绪问住了。对呀!他们异口同声不同意康有为耀升兵部,更对他的《上皇帝书》大加挞伐。这些人明知自己对康有为的上书颇为赞赏,却偏偏和自己作对,要是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同时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他正想张口夸珍妃,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慈禧儿子咸丰皇上去世后,是她立自己为继承人,四岁便带进宫,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何况自己生母是慈禧亲妹妹,父亲是先皇上咸丰的胞弟,这种亲上加亲的血骨之间的联系,虽说不是她亲儿子,也丝毫不比亲生的差啊!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要跟他耍这种心眼,他越想越觉得皇阿爸不会这样对他,至多是对自己能力不放心,或是纯属误会,决不会像珍妃说的这样存心整治我!真要那样,何必当初,她不选自己继位,或是索性不交权,继续垂帘听政不就得了。
  “珍儿!我想皇阿爸不至于这样,我提到重用康有为,她要是不同意,当面跟我说不就得了,何必兜个圈子。”
  “学问就在这上头,她自己不出面,让下面人反对你。这样无论成败,都进退有余。”
  光绪听后半天不语。嘴上没说话,心里觉得珍妃太过敏感。或许她与亲爸爸都是女人,两人性格中有许多相似处,聪明、自信、好强并反应过度,而且都工于心计,所以她们俩本能地不喜欢对方。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历朝历代总说女人不能当政,不能说没有道理。女人天生不如男人,为了弥补这种生理上的不足,她们比男人更警觉、更多疑,更容易猜忌别人……
  “皇上!你在想什么?”珍妃见他不说话,低声问道。
  “没什么。”光绪笑笑,唯恐让对方看出他的心思。一个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母后,另一个是他爱得根深的皇妃,他似乎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皇上!那你打算怎么办?”珍妃追问着。
  “还没想好。”光绪支吾着。
  “你得赶紧想办法,要不这些人仗着皇太后撑腰,处处与你作对,时间一长养虎为患啊!”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跟皇阿爸翻脸吧?”光绪反问,心里对珍妃逼得这样紧有些不高兴。这种口气让他想起慈禧,也许从小被慈禧训斥惯了,本能地有种反感。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那个了……”珍妃叹了一口气,觉得光绪太善良太柔弱,关键时刻,常常优柔寡断犹疑不决。她本想再说下去,见他心情烦乱,一脸的疲惫,便换了一个话题。
  “皇上!我问你,当皇上好,还是当平民百姓好?”
  “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惊讶地反问。
  “你说呗。”她追问。
  “当然做皇上好。”他不假思索他说。
  “其实不见得。就说我爸我妈吧,他们成天在一起,恩恩爱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说话就在一起说话,比起你我在宫中要自由自在得多。”她很不以为然。
  “你我不是也成天在一起!”他有些不自在。
  珍妃叹一口气,反问道:“那为什么大白天的,我要女扮男装才能跟你在一起呐?”
  “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皇帝理事、读书时不能让宫妃在身边,为的是不让女人干预朝政。朕太想你,所以才……”
  “老佛爷不也是女人?”珍妃脱口而出。
  “爱妃!许多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话儿千万不能乱说,宫中耳杂,万一传到皇爸爸那边就麻烦了。”光绪低声劝着珍妃。一方面他觉得珍妃从心底里对自己好,事事替自己着想,但另一方面觉得她太偏激,甚至对皇太后有成见。他深知要在朝廷革旧布新,阻力非常之大,如果没有慈禧的大力支持是无法进行的。说到底,她也希望大清国强盛,痛恨各国列强,只是对许多新事物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在举新政的问题上犹豫不决。相信只要自己真心诚意依重她,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设想,说服她支持自己推行新政不是不可能。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翁同和也劝过他,要他利用母子之间的亲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量争取她,实在做不到也要让她保持中立,绝不能将这位精明过人的皇爸爸推到反对改革的营垒中去。
  珍妃听光绪说了他的想法,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她认为慈禧根深蒂固地反对改革,关键在于不肯放权,因此让她支持改革谈何容易。
  “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按理这些国政大事你作主就行了。”
  “爱妃放心,朕自有主张。”光绪笑笑,心里拿定主意,一定要借军机处有关康有为的争论,与慈禧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而不能像珍妃这样硬和对方对着干。他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但为了表示对她关心自己的认可,转而安慰她说,“……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朕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读书谈心、写字画画就足够了。”
  “皇上既然身为一国之君,就要谋一国之政。绝不能为了我而放弃更重要的事情啊!”珍妃显然对他这种态度不满意,她是那种急性子,凡事一定要当场辩论出个所以然来。
  光绪虽说不赞成她对慈禧的态度,但对她处处呵护自己的深爱,包括她那明朗爽快的性格却是非常喜欢的。看见她涨红了脸,似乎真生了气,慌忙伸手搂住她,说了许多好话哄她,同时取了一截红线绳圈,要跟她玩翻花花游戏。珍妃被他逗笑了。她了解他,知道他性格内向,许多事总放在心里,因此也不再逼他,伸手挑起光绪手上的红线绳玩起了翻花花。
  这是一幅充满诗意的风俗画:一对成年人,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与他的爱妃,在这间阳光辉映的东书房。充满温馨的初冬的日子里,玩起了普通百姓家小孩儿游戏。
  果然如光绪所料,他与慈禧谈得非常好。这些年来,外国列强依仗武力,在中国土地上肆无忌惮,逼中国开放通商口岸,四处建教堂,武力攻占了东北和胶东,并迫使朝廷永久割让台湾、香港,同时在天津上海等地设立租界,租界内的事务全由洋人自己管,不让大清国插手,简直成了国中之国,慈禧对此早已恨得直咬牙,听光绪说了推行新政的设想,虽说具体事宜有不同意见,但在只有大清国强大后才能与西方列强相抗衡这一点上和光绪不谋而合。
  由于谈得比较成功,慈禧对光绪许多做法表示认可。为了老太后的面子,他不再坚持调康有为入兵部,而改任他为工部侍郎,这样一来他官居四品,自然有了进宫直接面见皇上的资格,光绪想召见他商谈国事就容易得多,同时,趁着慈禧高兴,光绪又任命在新学方面很有成就,积极主张改革的谭嗣同为军机处章京,俗称小军机。
  那天,光绪从慈禧午睡起床后,在静室里与她一直谈到下午四点多,中间除了茶水章侍候上茶进来过几次外,其他宫女太监,包括慈禧最心腹的太监李莲英也没进来过。“有些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只要你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我一定帮你。”总之娘儿俩谈得非常愉快。谈完了朝廷的大事,俩人接着又说起宫中各人的生活起居。
  “亲爸爸,昨儿晚上睡得好吗?”光绪心里暗暗感激他的老师翁同和,翁老出主意,让他不要在慈禧面前谈及前些天早朝的情况,更不要提及瑞王等人反对重用康有为的事,只是与慈禧交心,以母子之情和国家利益为重,恳求她的帮助就行了,所以才谈出现在这种结果。
  “好。皇上歇的好吗?”慈禧反问。
  “谢谢皇爸爸惦记。”光绪高兴他说。
  “昨晚上没人陪着你呀?”慈禧看一眼光绪,对他能就朝廷的事跟自己如此交心颇感欣慰,但心里多少有些疑惑,会不会有人在后面替他出主意?她漫不经心地问起儿子这种生活琐事,其实想从中品出一些别的意思,后边的人会不会是珍妃。
  光绪支吾着点点头。
  “谁呀?”慈禧明知故问。当光绪轻声说出的是珍妃时,慈禧笑了,心想替他出主意的人不可能是珍妃。虽说她很聪明,但生性好强而傲气,脾气又急躁,只会在她与光绪之间挑唆,这些年她与光绪之间的疏离跟她分不开。无论什么人替光绪出这种主意,反正她今儿心里挺高兴。她不在位却和在位时一样牢牢捏着大权,没她点头光绪什么事也办不成,光绪找她谈心,求她帮助就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亲情,毕竟他是自己身边长大的,是正式过继的皇儿,只要他真心诚意听自己的,她能不帮他?想到这儿,她决定就他与珍妃之间的事敲打他几句。
  “珍儿是个可人儿,要是脾气再好点,那就更好了。”慈禧淡淡一笑,不经意地问光绪,是不是这些天都是珍妃陪着他。光绪说是。“她一连陪你几天了?”
  “也就是五六天吧。”光绪知道慈禧对他专宠珍妃,不理皇后和其他皇妃贵人有看法,因此非常小心地回答,不想为这些小事坏了朝廷上的大事。
  “到底五天还是六天?”她追问。
  “六天。”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别人呢?”
  “儿臣没传别人。”
  “我说你呀,”老太后平和地叹口气,“你跟大行皇帝整拧个个儿。他是专门儿陪着皇后,三宫六院全都素着。你呢,皇后那边儿连个卯都不点!别人不说,就连珍妃亲姐姐都告到我这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一回。”
  “皇爸爸!儿臣晚上批奏折,珍妃文墨上还行,多少能帮帮儿臣。”
  “你放心,当婆婆的没有不乐意你们恩爱的。”慈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越发地亲和,“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一国之君。你不是立志要让大清国强盛起来?治国的事首要一条,对事不对人,一碗水端平。你想想,朝廷上那么多王公大臣,人事非常复杂,各有各的恩怨,你总不能因为不喜欢兵部某人就不理他,也不能因为喜欢礼部某人成天与他在一起啊。那要是洋人打进来,你总不能让礼部某人带兵去打仗吧?是不这个理?连你身边的事儿都摆不平,别人看了会怎么想?”慈禧不露声色地点了他专宠珍妃的利弊,语重心长地劝他,哪怕做做样子,也得顾全皇后等人的面子,免招人家笑话。
  “这……”他心里不服,却不得不同意她的话处处在理。
  “皇儿!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眼圈儿都是青的,这样下去不行,为了祖宗大业,你也得爱惜自己身子。你不在乎,当母亲的可心疼啊!”
  慈禧抓住改革心切,一心想有作为的光绪,一番话说得他心里热呼呼的,他连忙表示:“亲爸爸说的对,儿臣一定牢记亲爸爸的教导。”
  “当然,你喜欢珍儿,可以和她多厮守,只要顾及一些其他人,特别是皇后就成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你处理好宫中的事,就能放开手脚,宽心去处理国家的事,再大的难处我也跟你一块儿撑着。”
  “亲爸爸说得句句在理,儿臣一定听您的,”光绪心里非常感动,觉得人跟人在一起,哪怕是母子,一个‘诚’字抵得上一切,过去他总听不进慈禧在这方面批评自己,此刻却觉得她的确是为了自己好。
  慈禧看得出,光绪真的被她打动,语气神态一点没有往日的敷衍,心里十分高兴,当即又让茶水章送上一碗燕窝银耳汤,逼着光绪当她的面喝了,光绪喝了汤,说味道好极了。
  “我知道你一向讨厌喝中药,但可以多喝点这一类的汤水,强身补肾,否则成天忙于政务,会累坏的。”
  “可惜我那儿找不到像章得顺这样的人材。”章德顺曾在光绪身边当差,从他九岁一直侍候到十四岁,后来才调人储秀宫的。现在他身边宫监太监王商年岁大了,一直想找个贴心的太监顶替他做宫中的督领侍,负责管理养心殿的日常事务。心想章德顺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光绪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茶水章在这边侍候慈禧多年,一向用得顺手,他这样夺太后之所爱,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没想慈禧竟然没有半点犹豫。
  “那不容易,我把他送给你。”
  “那不行,他一直在您身边侍候,儿臣怎么可以……”心情大好的光绪嘴上谦让,却忍不住问起茶水章情况。
  “他本是你身边当差的,你要喜欢,就让他回你身边当差吧!”慈禧说了茶水章一大堆好话。
  “皇爸爸!儿臣一时兴起,随嘴说说而已,怎么敢要您心爱的奴才。”光绪一脸惶然他说。
  “人都念旧,这我明白。你小时候,他就在你身边当差,熟口熟面的用起来顺手。”慈禧笑着说,“再说他在我这儿成日烧水熬汤,也没法子升迁,进宫二十多年,至今还顶着个从八品的头衔,瞧瞧四周,跟他一块进宫的哪个不是监宫,领侍的?皇上能提携他,这是他的福气。你放心,我让李莲英跟他说一声,过几天让他去养心殿。”
  “皇爸爸!这怕不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章德顺这些年跟着我也够委屈的。你想想,从御膳房找个烧水的容易,可要找个合适的督领侍,不是说有就有的。”
  “皇爸爸为儿臣割爱,将章德顺赐给儿臣,儿臣这就给您磕头谢恩了。”光绪从座椅上站起,单腿跪下向慈禧拜了一下。他如此隆重的谢恩,并不是为了一个奴才,而是为了慈禧今天的这番谈话,她明朗的态度,令他对朝廷改革和国家未来的信心大大加强了。
  光绪走后,慈禧一个人留在静室,心情极为复杂。细细回想着她与光绪的谈话,总体上比较满意。只有大清国富强,才能不让洋人制时,大清祖宗的江山才能稳稳坐下去,这一点她没有异议。只是一想到要废除科举,甚至要废掉王爷的世袭制度,搞什么议郎制广开言路,她就觉得无法接受。这样一来皇上的权力往哪儿放?皇亲国戚们不说,还有那些跟着祖宗出生人死打江山的八旗功臣的后人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对付洋人,把老祖宗的规矩全坏了吧?
  一方面,怎样把国家搞好,她实在想不出比光绪更好的办法;另一方面,她对光绪提出的办法又深感疑虑,心里非常矛盾,硬拦着儿子不让他搞不是个办法,闭着眼由他去搞也不是个办法,按她性格也办不到,眼下似乎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一想到这儿,那种久经政坛的权术和本能的直觉立即提醒她,凡事必要留一手。
  当光绪提出要茶水章去养心殿当差的话一出口,她几乎没犹豫便同意了,这大概便是一种本能。这个本能和留一手紧紧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眼下情势,她必须在光绪身边放一个信得过的人,而老实忠厚的茶水章无疑是适当人选,这就像下围棋,布局时先放下一颗子,至于这子儿怎么用,何时用,她并没想好,像那些棋坛高手,只是一种直觉,觉得这颗子儿一定会在适当时机,发挥其意料不到的作用。
  想到这儿,慈禧烟瘾又上来了,立即传吟儿替她敬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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