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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黎明,早醒的雀鸟刚刚在御苑枝头鸣啭,昭君已经起床,开始盥洗。虽入深宫,昭君还保持着在故乡宝坪乡居时的习惯,晨兴极早。乡村黎明,绝早便响彻催起的晨曲;林中好鸟相鸣,分外甜脆;牧童赶牛上山吃露水草,鸣声哞哞,蹄声哒哒,空谷传响;香溪渡口,桨揖咿呀,水声哗哗,那是老梢公在摆渡。望月楼上昭君再也睡不着了,推被而起,草草梳洗,便和乡邻姐妹们一起,踏着山径去摘带露的野花,采蘑菇、春笋。或者当户刺绣,晨工针黹,把远山近水绣进绢幅。或者临窗伏案,朝读诗书,口诵心志,沉浸于卷帙的词章义理……现在,天交卯时,已经大亮,远远传来长安市上早市的喧声,然而,深宫之中还寂然无哗。
  昭君对镜临窗,梳理发髻,只听走廊上门环三叩。昭君挽往一头乌黑的秀发,起身打开门看,原来是昨天和她谈心的那位宫女。连忙躬身问候:
  “姑姑,夜来睡得安稳,今日起得好早。”
  宫女喜形于色,躬身回礼说:“姑娘,恭喜你。适才宫中女官对我说,今日上午轮着为你画像了。”
  “哦——”昭君手中挽着的一束秀发,如一股黑色的水瀑倾泻下来,长可及膝。这是她入宫以来多日等待的一个消息,然而猝然得知,又觉得突然。这是一个让她高兴的喜讯,然而也给她的心头带来不安。画师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技艺如何,为人正直、和善吗?一个年轻女子枯坐着,让一个陌生的男子盯着,一笔一笔地描画,多么叫人难为情啊。
  宫女虽然昨天嘱咐过昭君贿赂画师的话语,但今日事到临头,却绝不再问这方面的内情;生怕一言不当,败坏了昭君的情绪,只是满脸带笑地催促说:“姑娘,你愣着做什么?来,我帮你梳妆打扮,让画师画一个后宫第一的美人像,好叫皇上见了高兴。”
  说着,宫女将昭君牵到窗前坐下,重新梳妆起来。宫女将昭君的满头青丝绾成一束,盘成螺状花纹,高高地结在头上,然后簪上各种珠翠。梳妆已毕,退后两步,打量一番,十分满意。接着,喜滋滋地附在昭君耳旁低语:
  “姑娘他日得侍君王,可别忘了今日替你梳头的这个宫女!”
  昭君默默听着,娇羞地微微颔首。可是,心里却忐忑不安:采择来的女孩子们并不能直接见到皇上,却要画成画儿进呈,命运完全掌握在那画师和宦官近侍手里,前途岂可预料……
  芙蓉馆的庭院里专门有一栋画工楼,楼里准备了充足的上好的绘画工具、材料,诸如笔墨纸砚,绢幅丹青等等。现在,正是这些宫庭豢养的“丹青师傅”们最忙的时候,他们各据一个画室,为各地采选来的美女画像。
  今天为昭君丹青写真的画师叫毛延寿。他是长安附近杜陵地方的人,少时与新丰人刘白在长安同师学画。刘白善画山水、禽兽,无论工笔、写意,都能尽得其趣。毛延寿原喜画人形,无论丑好老少,必得其真。
  一日,天气晴朗,毛延寿与刘白备好纸笔丹青,铺席于馆前作画。刘白骋目远眺,终南山遥遥在望,峰巅积雪皑皑生辉,心底不禁生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幽情,于是,挥笔画了一幅“太白积雪”图。路过的人看了图,无不觉得习习生凉,真是人人称奇。毛延寿对终南远山的秀丽景色却不张不顾,他正如醉如痴地观看官道上舆车内威严端坐的一位公卿,对这位显贵前呼后拥的赫赫威势,几乎馋涎欲滴。刘白正眼也不看看那喝道而过的权贵,正沉溺于“太白积雪”的描绘之时,毛延寿却眼观手摹,正在画一幅公卿出游图。刚才围观“太白积雪”图,身感凉意,喷啧称奇的路人,转眼又看见了毛延寿的“公卿出游图”,有的称赞他画得惟妙惟肖,更多的人却不则一声地冷冷走了。
  刘白看了毛延寿的“公卿出游图”,问他:“你知道刚才车舆招摇过市的是谁吗?”
  毛延寿目随车尘,心不在焉地回答:“中书令弘恭。”
  刘白不悦,说:“中书令弘恭与仆射石显,两个宦竖蟠踞宫庭,盗弄国柄,朝野侧目,贤弟为何还要绘他的什么出游图,把一个阉宦奸佞画得这样神采飞扬?!”
  毛延寿笑着说:“吾兄画山水,奇山丽水皆可羡也,管它位在天南地北?愚弟绘人物,富贵权位亦可羡也,又何计他阉人常人、奸佞忠直?”
  刘白愤然作色说:“贤弟汲汲于富贵,愚兄自甘于淡泊,旨趣各异,相去千里,何堪同席共砚?!”
  说罢,取了一把刀来,将席割为两段,二人分坐。
  以后,刘白守着素志,自甘淡泊,不求闻达,寄情山水,卖画为生。生计拮据,画工却日精。所画山水,尺幅千里,名重一时;而毛延寿则跻身宫庭,成了御用画师,专为各地采择来的美女写真,进呈君王,以便皇帝按图召幸。那些企望得到皇上恩幸的宫女,因此重贿画工,多者十万钱,少也不减五万。毛延寿纳贿舞弊,不消几年,家资巨万,并且成了宫庭画馆的班首。
  毛延寿听说这次采择入宫的美女中,有一从楚地归州来,名叫王嫱,字昭君的女子,天姿国色,且家境殷实,入京来囊资、衣饰均甚丰厚,立即动了渔利之念,决定亲自为昭君丹青写真。连日来,芙蓉楼的美女不断有人给他送来重金,可是,最为妍丽的昭君却纹丝不动,毛延寿不免心中纳罕:也不知这女子是倚色骄矜呢,还是不懂宫里规矩。
  昭君梳妆已罢,宫女引了她到画工楼去。到了画工楼,昭君留下写真,宫女自回楚姝楼。
  昭君走进画室,室内阒无一人。几缕朝阳从楹柱间的落地雕花格窗射进来,室内显得格外明亮,适于绘影图形。画室中间有一长方矮几,上置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及丹青颜料,想来那是画师作画的地方;临着宽大明亮的落地绮窗,放着一张小几,几案上供着一盆盛开的芍药,姹紫嫣红,十分娇艳,想来那是被画的宫女坐的地方。昭君抬眼看墙上,墙上是一幅极大的绢画,画的是楚地人十分熟悉的湘君、湘夫人。她们是传说中的舜之二妃,湘水上的两个女神,面容画得端庄又姣好,衣饰、姿态画得娴雅、飘逸,微波的湘水也画得十分生动。这一定是画师自认为得意的力作,才悬挂在画室里。的确,这幅生动的人物画显示了画师不凡的画技和功力。昭君一面看着墙上的画像,一面心中暗忖:宫庭画师在人物写真方面果然有独到之处,怪道皇帝愿以丰厚的薪俸豢养他们,并且凭借他们的丹青描摩来选幸美女。如此功力、画技,如能悉心作画,是可以准确地写出真容的。
  昭君正看得入神,忽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哦,姑娘先到了画室,我这作画的反来迟了,罪过、罪过!来人哪,快服侍姑娘坐下;给我把画具整理好,以便马上开始写真。皇帝陛下等着看四海美人的画像,仆射大人一日三遍派人催取呢!”
  此人一声喊,立即有一些人从邻室进画室来。几个小太监忙着拭桌、磨墨、调和丹青;一位宫女进来扶昭君在临窗的小几旁坐下,同时帮她整理好发鬓、头饰、衣裙。
  画师见一切准备就绪,到画桌旁坐下,瞧着临窗小几旁的昭君,笑吟吟谦恭地说:
  “你就是归州来的,姓王名嫱,字昭君的姑娘吗?”
  昭君频频点头,彬彬有礼地回答:“小女子正是王嫱、王昭君。大人可是宫庭闻名的毛延寿画师?”
  毛延寿歉恭地说:“岂敢,在下正是毛延寿。”
  两人都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
  毛延寿做宫庭画师以来,为皇帝采择来的千百美女写过真、绘过容,可以说阅尽人间美色;然而,在毛延寿以往所见的千百美女中,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的王昭君。他不禁想起少年时候读过的楚国诗人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赋》: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若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他想,幼年读这篇赋时,总以为宋玉危言耸听,故作夸张之辞,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人呢?今天见了王昭君,才信服宋玉所写并非虚夸,楚地果然有如此美人。
  昭君一向敬重才德之士。毛延寿虽然只是一名画师,在宫庭的地位和巫祝、乐工等一样卑下,然而,昭君看了墙上的湘君、湘夫人画卷之后,乃把他当作有才之士而心怀敬重。及至见面,昭君敏锐地感觉到,毛延寿似乎外表谦恭,内怀倨傲。他对昭君虽然笑脸相迎,而对于在画室里做些杂务的小太监和官女,则颐指气使。于是,昭君对毛延寿不免又多了一重戒备之心。
  毛延寿招呼说:“姑娘,请坐好,延寿这就开始着笔了。”
  昭君从袖筒里取出一卷帛写的楚辞,展开来置于身旁的小几上,悠然读着,一面顺口回答:
  “画师请写丹青。昭君自展书读,不妨事吧?”
  毛延寿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姑娘倚案读书,姿态优雅自然,这样入画更好。画工最怕被画的人拘谨、呆板。”
  昭君听毛延寿这样说,最后的一点拘束情绪也消散了,不禁全身放松开来,高兴地说:
  “这样最好,你画你的画,我看我的书。”
  许多姑娘来到画室,见了画师,神情立刻拘谨起来,想到这次画像将决定自己以后在后宫的地位、命运,关系非小,精神更是紧张。愈是正襟危坐摆个样子让画师画,愈显得生硬、僵直、呆滞。毛延寿只好想方设法,左摆布、右摆布。那些来画像的宫女大都早打听清楚了画师们的规矩,为了日后能近幸君王,往往不惜倾囊相赠,贿画师以重金。对于那些馈赠丰厚的宫女,毛延寿摆布、描绘也就认真些,尽量添笔加彩把像画好些。对于那些资囊羞涩的宫女,不过潦草绘就,哪有心思去细细纠正她们那紧张、僵直的姿态?当然,经过花鸟使和各地地方官认真挑选过的女子,不会有丑陋的,只有美的和更美的之分。皇帝按图临幸,无论如何也碰不上以丑作妍的事,所以,毛延寿如此勒索作弊多年,也未露出多少破绽。而毛延寿勒索作弊,胆子也就更大,要价也就更高了。
  昭君来到画室,井未如一般宫女样,首先递上封着重金的红包。要是往日,毛延寿早就不耐烦地草草几笔勾个轮廓,便把她打发走了。今天,毛延寿一则见昭君秀色夺人,堪称后宫第一,不敢马虎对待,怕将来圣上追究,要担干系。二则见昭君娴雅都丽,含蓄蕴藉,穿戴不俗,一时也探不着她的深浅:也许她囊着重金,却先隐而不露,倒要先看看画师的功夫,然后按质讨价?
  想到这里,毛延寿哪敢怠慢!
  昭君呢,心地单纯、明净得多。卷帙一展开,她的心就完全被故里先哲三闾大夫屈原那些忧民,又饱含着深沉的哲理,有着美丽、丰富的联想的诗句陶醉了。渐渐地,她忘却了身在画室,丹青师傅正为她写真以献皇上,仿佛她又回到了楚地故乡,在香溪畔、大江旁,焚着烟雾缭绕的香烛,穿着年节的盛装,拜神祭祀,唱着民间流传的《九歌》。
  她倚案披卷,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她目若灿星,面如朗月;神情多么娴静、高雅。那本来十分美丽的身姿、面影,此刻显得更加妩媚、可爱了。
  毛延寿也不禁被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最宜入画的仕女倾倒了,画师的职业本能驱使他暂时忘掉了那些贪鄙的念头,提起笔来,调着丹青,细心勾画起来。
  读书的读得入神,画像的画得着迷,半天工夫一晃就过去了。时已正午,毛延寿才将昭君的像画完。他又端详了一遍,点染了一番,才自鸣得意地唤道:
  “昭君姑娘,延寿已经将玉容精心绘就,你过来看看,称不称心?”
  昭君听了呼唤,才从书的意境中清醒过来,秀目环视了一下,说:
  “怎么,这样快就画好了?”
  在一旁侍候的小太监、宫女,怜爱地笑着说:“还快?清晨到画室来,现在日上中天了。”
  昭君看看窗外,大槐树的荫影正投在树兜之下,果然时已正午。她款步走到画桌旁,只见素娟上画着一个绝代美人正倚案读书。昭君笑着问:
  “这画的谁呀?”
  “画的就是姑娘你呀。”
  “我有这样美丽吗?”
  小太监、宫女们在一旁抿嘴笑着说:“姑娘比绢上画的还要美几分呢……”
  他们见昭君姑娘虽然美丽,对人却十分亲切,真是叫人又爱又怜,正要搭讪着多说几句话,但是,一看毛延寿的脸色不对,便赶快收敛起笑容,掐断话题。
  昭君看着绢上自己的画像,初时还觉满意,慢慢皱起眉头来了:
  “丹青师傅,这绢上的姑娘面庞姣好,四肢纤秀,体态窈窕,为何不点目睛呢?”
  毛延寿微微一笑,语意双关,意味深长地说:
  “姑娘,丹青之道,四体妍丽,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貌,其功正在点睛。睛不轻点,当于一日之初,神清气朗,尘念不生之时,焚香净手为之。点睛、点睛,一点千金啊,姑娘心里可明白……”
  听了毛延寿这语意双关的话,看了他一脸狡黠的神情,昭君一下子全明白了。看来,像不点睛,正是毛延寿留下要挟她之处。她一下子想起了沈瑶姑姑昔年的遭遇,以及芙蓉楼中宫女对她说过的,那些充满愤慨和关切之情的话语:
  “石显是好佞宦官的班首,环绕石显左右还有一大批这样的奸佞小人。就说丹青绘容,以献君王的事,画师从中作弊牟利的就不少……”
  昭君离乡远行之时,老父老母曾倾家中积蓄以为女儿恻恻生别之赠;亲朋乡邻听说昭君远行入宫,也多有馈送;现在她囊中积蓄及身上的首饰珠玉不下千金,完全可以满足毛延寿之求。可是,她高傲纯洁、疾恶如仇的心性,允许她这样做吗?沈瑶姑姑面斥权贵,甘受贬斥的典范,允许她这样做吗?她袖中藏着故里先哲三闾大夫屈原的诗卷,那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事皆浊我独清,终于自沉汨罗的楷模,允许她这样做吗?
  昭君抬起头,扫视了毛延寿一眼,深沉地说:
  “原来如此,四体妍丽,并不足道;传神写貌,妙在点睛。那么,我方才夸奖这幅画像的话,都算白说了。可惜昭君不过一介民女,身上并无千金之蓄,这样说来,我就看不成画师这玄妙无穷,一点千金的点晴之功了。”
  听了昭君这冷冷的回话,毛延寿凉了半截,不过还想挽回,于是强颜装笑说:
  “姑娘不看这点睛之功,可是在来这画室一趟呀。千金之事,也好商量。姑娘这幅画像点睛呈上之后,前程正不堪限量,他日何愁千金?”
  昭君站起身来,冷笑一声说:“画师之意是要昭君先许千金,然后点睛全像啰。然而,如若昭君有朝一日得幸君王,你不怕我说破了这千金纳贿的事么?”
  毛延寿瞠目结舌了:“姑娘,此话怎讲……”
  昭君并不回答,拂了拂衣袖,款移莲步向画室外面走去。
  毛延寿追到门槛处,威吓地说:“姑娘,你要抱憾终身的!”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画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人的面勒索、威吓她,昭君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她气得脸色发白,根本不屑于回答毛延寿那些露骨的威吓话,头也不回地走出画室,回楚姝楼去。
  一路上,昭君愤愤地想:我王嫱天生丽质,可以淡扫娥眉朝至尊,为什么要卑躬屈节去仰仗一个画工的丹青?我不信一个小小的画工能一手遮天!
  毛延寿看着昭君义无反顾,傲然离去的背影,恨得牙关紧咬。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要点破你的容颜,叫你堕入冷宫,凄凉一生!想到这里,毛延寿拿起画笔、在清水里浸了浸,稀释了笔尖上的黑汁。先在左边眼眶里轻轻点了点,然后再在右边眼眶点上一个较大的淡淡的墨点。毛延寿点完睛,再离远画桌端详画像,只见昭君画像左目小,如目吵之状;右目黯淡无神,如目眊之状。一目眇,一目眊,画上的女子再也不美了,毛延寿才解恨地扔下画笔。
  昭君一气之下走出画工楼,快步急趋回到芙蓉馆,扁上门户。方才她在毛延寿面前是那样倨傲、骄矜;现在,独处一室,却不免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悲愤一齐涌上心头。可是,独在异乡,举目无亲,这满腹委屈、悲愤向谁倾诉?啊,难怪先哲屈原要“长太息以掩涕”;昭君紧咬嘴唇,强抑悲愤,也禁不住热泪扑簌簌如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忽然,如石击深潭,寂静的回廊上传来门环三叩的声响。
  昭君收住泪,却不忙去开门。过了片刻,门环重又叩响,昭君才不得不拭去泪痕,前去开门。
  昭君门户半启,出乎意料地发现,门前伫立的竟是沈瑶。昭君前几天曾盼着她来,当面表表内心的歉疚,诉诉对她的遭际的同情。然而,此时此刻,叫昭君如何启齿?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沈瑶一洗前几天那种傲慢、嘲诮的神态,沉静、庄重地走进门来,亲切地用手中罗帕替昭君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又扶着昭君的肩,一齐到案前坐下,诚挚地说:
  “初见到你,我就被你的美色惊动了,但是骄矜的心不许我亲近你,而用傲慢、嘲诮对待你。我想,后宫重的是色,而美貌的女子哪个不想以自己的颜色为进身之阶?不久,你将是近侍皇帝的宠妃,我却是遭贬受斥的宫女,差隔天壤……想不到你有倾城倾国的天姿,更有高若乔松,绰约霄汉的气节,德言工容萃于一身,真是可钦可佩!”
  昭君羞涩地说:“姑姑不要夸我了,我还是向你学的呢。”
  沈瑶问:“我的遭际,你都知道了?”
  昭君说:“都听别的宫女说了。姑姑宁折不弯的气节。昭君也是感佩的。”
  沈瑶叹了一口气说:“后宫混浊之气,黯然如磐,我们除了以身殉道,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沈瑶说罢,不禁黯然伤怀,潸然泪下。昭君反过来劝解说:
  “姑姑,不要伤怀往事了。上次你没有给我梳头,现在你替我梳吧。”
  沈瑶凄然一笑说:“现在,你也要梳我这样的甘露髻了?”
  昭君摇头说:“不,我还梳螺髻。”
  沈瑶不解地说:“岂不闻‘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诗么?头发梳得再美,奸臣奎蔽,皇帝也见不到了。”
  昭君淡淡地笑着说:“莫说浮云蔽日,也许有日开云散的一天呢?”
  沈瑶定定地凝视着昭君,仿佛从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姑娘的从容的笑意里,得到某种力量和信心的启示,她终于从桌上拿起了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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