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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八


  王安石客厅 司马光卧室 苏轼书房
  寒风呼吼,箫幽幽,琴铮铮·司马光准
  备再次冒死奏谏·苏轼决意直挺挺地奋
  笔《上皇帝书》·王安石五内如焚,但
  他矢志咬着自己滴血的心,去走自己多
  舛的路·

  司马光进入大内请求晋见皇帝的举动,碰了一个软钉子。宦值告诉他,皇帝正在福宁殿和王安石商议国家大事,有礼貌地接受了他的弹劾奏表,并答应为他转呈,然后便送走了他。
  司马光遭受到从未有过的冷遇,极度难堪。回到府邸之后,他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访者,倚在卧室里的一张躺椅上,拿起古籍阅览,静等一场风暴的降临。野史上说他此刻“安然若闲”,虽属溢美之词,但应变之心,肯定是有的。
  第三天(十二月一日)清晨,一场猛烈的北风呼呼刮起,掀天掠地,宣德门外几株杨柳的枝权已被折断,门内两侧的行行短松发出震耳的涛声。天气骤然变得凛冽寒冷。卯时时分,群臣们内着皮裘棉装,外罩朝服,缩颈袖手,按时到达崇政殿,例行每日一次的早朝。苏轼、王诜、刘攽也在其中。因为前几天的迩英殿事件与前日“司马光复碰壁於大内”的传闻已遍及朝廷,除王安石和吕惠卿、曾布、章惇少数几个人外,谁也不知今天的早朝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都以惶恐不安的心情等候着皇帝赵顼的到来。
  皇帝赵顼在宦值的喝道声和群臣慌乱的跪迎声中走进崇政殿,登上高台,落坐在御椅上,抬头就给了群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这是不祥之兆!群臣心惊了。王诜、苏轼、刘攽心凉了。
  赵顼近几天来情绪糟糕、脾气很躁,确实是由那场争论和司马光的奏表引起的。司马光和吕惠卿关于“萧规曹随”争论的谁是谁非,他并不重视,那些典故距现实太远,而且各有一套说法,很难辨清。但从眼前的“变法”来看,吕惠卿分明是激进的,司马光分明是稳健的,“激进”和“稳健”朕都需要啊!但司马光最后断然否定新法是先王之政,并公开抨击“均输法”和“青苗法”,却使他十分恼火。新法不是“先王之政”,难道旧制是“先王之政”吗?他的恼火还没有平息,司马光弹劾王安石的奏表送上来了,他打开一看,恰似火上浇油,对司马光的愤怒爆发了:什么“侵权”?什么“拒谏”?分明是全盘否定新法!什么“匡正缺失”?分明是要停止“变法”走回头路!他暴怒地拳击御案,高声吼号:司马光,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朕的顾问大臣,朕的讲课老师,原来也像曾公亮、富弼、唐介、吕诲、吕公著等人一样的守旧啊!在贤淑柔顺的皇后百般宽慰和劝解下,他才暂时压住了胸中的怒火。他决定以“变法”不可逆转的决心,立即推出“农田水利法”和“募役法”,以警告司马光和朝廷里那些私下非议“变法”的臣子们。
  皇帝赵顼毕竟年轻,还没有修炼到以喜代愁、以乐代苦或喜温不露于色的程度。他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根本没有理睬群臣,而是把脑袋一摆,对跪伏在台下一侧的王安石说:
  “王卿,你宣布朕的旨意吧!”
  群臣惶恐,抬头听旨。
  王安石叩头应诺,站起转身,大声宣布皇上的四项重要决定:
  一,颁布《农田水利法》,并决定从即日起实施。
  二,颁布《募役法》,并决定于明年(熙宁三年)一月一日起实施。
  三,宣布明年元宵节在京都举行隆重的“万灯会”。皇帝将与万民同乐,并决定减价收买浙灯四千盏。由户部、礼部承办,限二十天内漕运至京。
  四,宣布晋迁令;晋迁吕惠卿为侍读学士,晋迁谢景温为侍御史知杂事,晋迁李定、舒亶为监察御史里行。
  一切都清楚了。群臣跟着吕惠卿、曾布等人向皇帝欢呼。苏轼、王诜、刘攽暗暗叫苦。王安石又一次获得皇上的支持,司马君实又一次遭受了打击。老司马离开京都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接着,吕惠卿奉皇帝之命,慷慨激昂地讲述了“农田水利法”与“募役法”的要旨和实施方案。
  吕惠卿说:“农田水利法”的要旨是,奖励各地开垦荒田、兴修水利,以发展农事,增加财富。其所需费用,由受益人按户等高下出资;着工事浩繁,可依青苗法例由官府贷款收息;不论胥吏、商贩、农民、仆隶以至罪废者,只要有致求水利、财利之策,均可直接来京呈献;兴修水利有功者,朝廷将授官以赏。
  吕惠卿说:“‘募役法’的要旨是,废除‘差役法’,改由各州县官府出钱雇役,以利轮流充役之乡村居民安于务农。各州县官府每年启役所需费用,由民户按户等高下分摊;原来不承担差役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丁户、坊郭户等,按定额半数交纳。”
  吕惠卿最后提高嗓音、坚定地预言:“募役法”将使官府增加大宗财钱收入,并使农事达到稳定的丰收;“农田水利法”将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个“四方争言农田水利”的热潮。广大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即将出现。
  吕惠卿近半个时辰的宣讲,虽然也出现了热烈的反应,但已没有春天里宣布“变法”开始时那样的真诚、狂热了。
  退朝了。辰时的钟声响起。苏轼突然觉得,这疹人的钟声,似乎是专为司马光的跌落而敲响的。

  时近已时,寒风刮得更为猛烈。司马康神色慌乱地奔进司马光的卧室,他看见父亲倚在炭火旁的躺椅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刹住脚步,平缓了一下气息,轻轻地叫了一声:
  “父亲……”
  司马光听见了,贪婪地看完一个段落后,才目光离开书本,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看到儿子的神情,立即明白意料中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缓缓地合上了书本。
  司马康上前禀报说:
  “父亲,贡父叔来了。”
  司马光从躺椅上坐起。刘攽跨步而入,搓摸着冰冷的面颊,嘻嘻哈哈地叫着:
  “今天的早朝,真算是大块文章,闹了一个时辰,饿坏了肚子,就近讨吃食来了。”
  司马光吩咐司马康备茶、备酒。
  刘攽是在退朝之后立即赶到司马府邸的。他要为司马光通报消息,更要帮助司马光走出眼前的困境。昨天夜里,他向王安石转达了司马光的书信,王安石看过之后,虽然有不悦之色,但从言谈话语来看,除对司马光的政见不表赞同外,仍然用了许多诚挚的语言称赞司马光为臣之忠、为友之义和为人之仁,其中似乎还表露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歉疚。也许就是这种歉疚,使司马光今天避免了更大的打击和难堪。今天的四项重要决定,几乎都是针对司马光的谏言而发的,但始终没有涉及司马光这个名字,没有像对待吕诲那样的粗暴,也没有像对待范纯仁那样的无情,更没有像对待苏辙那样的荒唐。只是在群臣面前,心照不宣地否定了司马光的全部主张,又心照不宣地保护了司马光的面子。这是由于君臣之间的特殊关系?朋友间的有意照应?还是权术的巧妙运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做为执政的王安石,已颇为用心了。
  司马康送来了酒肴。酒是汾酒,肴是一盘盐卤青豆,一盘干菜肉丝、一盘油煎鸡蛋,一碗牛肉萝卜。司马光日常生活简朴,这已是待客的佳品了。
  司马光为感谢朋友情谊饮了一杯之后,便不再说话,在为朋友频频添酒中,倾听着刘攽的奇言妙语。他知道,这位比自己年轻四岁的朋友,在对待复杂的人际关系上,比自己高明得多。他等待着刘攽指点迷津。
  刘攽边饮边谈,天南地北,诙谐成趣。乍听起来,杂乱无章,细细品味,含意颇深。他谈到王安石“执拗”之最是“以变法为玩笑”;他谈到吕惠卿之德是“似商女而无情”;他谈到曾布之才是“同木偶而无心”;他谈到当前朝廷的形势是“似沸汤而无鱼”;他谈到今天早朝中宣布的四项决定是“似纸花而无根”。他最后举杯向司马光一拱,似庄似戏:
  “今来贵府,途中遇两条汉子横街相殴,围观者百众,杂呼乱嚷‘决一胜负’。甲汉凭力而居上风,飞拳而通;乙汉力衰而居困境,弯腰而躲。忽见乙汉从怀中掏出一只红丝绣囊,随声而出:‘还你珠宝’,甲汉贪财去接,乙汉乘虚进拳,甲汉踉跄跌倒,俯地不起。乙汉之智,令人叹服……”
  司马光微笑沉思。
  刘攽低声道:
  “介甫与其支持者,现时一定在厅堂高歌欢庆。百乐中他们尚有一缺,就是君实的一张辞呈表文啊!司马公,若主动抛弃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这个既无实权又招人嫉恨的职位,而换得一部史家巨著《资治通鉴》的安全问世,也是败中之大胜啊!”
  司马光神情一震,这是“辞职求安”之策!他手中的酒杯一斜,酒洒在衣襟上。

  刘攽没有猜错,此时王安石府邸的厅堂里,已是炭火熊熊,暖气融融。人们正在飞盏流觞,欢庆“变法”的又一次胜利。执政府邸十二人的歌伎班,正在弹唱着王雱今年清明时节写作的一首惜春怀人之词《倦寻芳慢》: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翠径莺来,惊
  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算
  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
  榆钱,买断两届长斗。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
  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婉转含蓄,多情缠绵,这是王雱才情的结晶。歌伎们奉王雱之命弹唱,自然是竭尽才智的,众人的赞扬,自然更是不遗余力。
  王安石此刻是这客厅里最清醒的人。他坐在一边的软榻上,用转动不停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五味俱全。
  今天这一连串的决定,宣布了司马君实朝政主张的了结。归咎于“司马光坚定不移的固执”吗?归咎于“司马光操术之柔和无力”吗?也许都是的。但也归咎于自己对那夜围炉品茶的背叛,对友谊的背叛。内心歉疚啊!
  司马君实败落了。但自己的主张和所操之术就完全为皇上接受了吗?完全不是的。只怕在“变法”竟其功事之前,皇上心中的疑虑是不会完全消失的。皇上常以心血来潮和一时震怒作出决断。谁知什么时候皇上会再来一次翻转乾坤呢?
  “农田水利法”和“募役法”现时都还是纸上的文字,在实际执行中,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偏误?偏误,是新法推行中的孪生兄弟,也是新法夭折的无情杀手啊!他望着眼前的歌扬舞旋、飞酒流觞,机敏的眸子有些黯然失神了。
  王雱似乎觉察到父亲的不安,为了宽慰忧郁不悦的老父,他大步走到歌使女乐面前,吩咐弹唱王安石前几天写作的一首《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
  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祗在谈笑中。直至
  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这首词是王安石词作中气势磅礴之作,它节奏明快,一气呵成,血脉贯通,豪气凌云。评说古代贤人伊尹、吕望,并以吕望、伊尹自比,抒发抱负,踌躇满怀,给人以蔑视一切之感。
  琴弦骤响,急流奔马;歌声回荡,裂石穿云。吕惠卿、曾布挺起了发软的脖子,李定、舒亶抬起了酒醉的头颅,章惇、谢景温停住了斗酒的嘴巴和猜拳的手臂,王安礼忘却了手中的酒杯,都在欣赏品味这首豪情澎湃之作。此刻,王安石却愈加烦乱。这首《浪淘沙令》所表现的情感是真实的吗?是希望的真实,是幻境的真实,现实未必能完美其所期所愿!司马君实“风虎云龙”久历三朝,今天不也“老了英雄”吗?但王安石不愿拂去众人的兴致,也不愿轻慢歌伎们的辛劳,便站起身来,故作高兴地说:
  “弹得好,唱得好,舞得也好!音律之妙,歌声之美,舞姿之佳,给一首格调不高的抒怀之作增添了飓风烈火般的魂灵。雱儿,赏给弹奏、歌舞者每人白银五两。”
  乐声骤停,歌伎们站起,笑容含娇,向王安石弯腰邀赏。
  突然,一支悲怨的洞箫声随着室外的清冽寒风飘飘而入,若泣若诉,落在众人心头。箫声如同给满堂的欢乐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真是乐极生悲啊!
  吹箫者谁?还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
  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人们都憋着怒气隐忍着。王安石却忍不住了,他原本心情不好,这悲悲切切的洞箫声似乎提前哀悼着他的未来。于是,他暴怒而吼,厉声吩咐王雱:
  “去!请你二叔到这里来?”

  也许巧合,此时苏轼的书房里,亦悠悠回荡着一缕筝声。
  寒风呼号,拍打着垂落的竹帘。一盆炭火,温暖着宽敞的屋宇。歌使倩楚坐在窗前,轻抚古筝。
  苏轼坐在桌案前。桌上的石砚里已磨好墨汁,笺纸已然展开,一支诸葛笔已经濡墨却搭在笔架上。
  苏轼喜酒,但浅饮即醉。更喜以美酒、女乐宴客,有“客饮我醉”之说。常于酒醉之际,乘兴赋诗、填词,歌伎尚不及离去,诗赋即成,便乘兴以歌伎为第一读者,请其推敲评说。久而成习,习惯于借音律以酬诗神。据其自述:音律之力,可排除杂念干扰;音律之功,可翼助神思飞翔;音律之妙,可迪发神来之笔。今日为写一篇奏表,特约歌伎倩楚作陪弹奏,却是历来不曾有过的。也许因为这篇奏表太重要了,苏轼为了镇定纷乱难决的思绪,不得不借助于歌伎倩楚五指间的古筝了。
  聪明的倩楚,似乎理解苏轼苦涩的心境,慢捻琴弦,筝声若思。
  自从驸马王诜赠予一幅《乱云劲松图》之后,苏轼决意抛却悲哀和犹豫,直挺挺地向皇帝陈述自己对“变法”以来种种缺失的看法,匡正王安石因其性情执拗而派生出的种种谬误。他的才智和敏锐洞察,使他在短短的几天内,已对“制置三司条例司”、“均输法”、“青苗法”、“议行变更科举考试”等新法在推行中的利害得失作了深刻地分析,并在胸中反复斟酌,已有了一个相当完备的腹稿:
  他认为“制置三司条例司”之弊在于:“使两府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会之治,刑狱旧法不以付有司而取决于执政之意,边鄙大患不以责帅臣而听计于小吏之口,百官可谓失其职矣。”他主张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消谗慝以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
  他认为“均输法”之弊在于:“亏两税而取均输之利”不能增加朝廷收入,反而肥了私囊;为推行“均输法”而“设置官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增加了朝廷的负担。
  他认为“青苗法”之弊在于:户分五等贷款,一等户贷款为末等户贷款十倍。不需要贷款的一等户贷巨款而放高利贷,实际上是为富豪盘剥细民开了方便之门,而且是以官银助富豪牟利。他反对实行“抑配”,认为“此乃暴政。”
  他认为“变更科举考试”没有必要。“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他认为根本问题不在于变更科举考试内容,而在于朝廷用人是否得当……
  但苏轼仍旧不敢贸然付诸文字。因为弟弟子由的被贬离,自己已成为皇帝和介甫特别关注的人物,稍有不慎,就会咎由自取。而且自己不同于司马君实。司马君实赢得皇帝信任的是“忠”,自己取得皇帝赞赏的是“才”。“忠”对皇帝来说是根本,“才”对皇帝来说是枝叶。历代皇帝可以不用“才智之士”,但不能不用“忠耿之臣”。“才”与“忠”原是不能等量齐观的。皇帝对“忠耿之臣”总是宽宥三分,对“才智之士”总是刻薄五成,前者因情之所近,后者因疑之所远。
  苏轼看到,今天的形势不是有利于自己的时机,而是逼迫自己非行动不可的时机。今日早朝的四项决定表明,皇上竟然容不下一个忠耿无双的司马君实了。这是“变法”深入推行之所需,也是朝廷之大哀啊!司马君实如若淬然倒下或者悄然出京,今后的朝廷就真的是介甫的一言堂了。那时,年轻的皇帝在吕惠卿等人包围之中,还不知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该挺身而出了,该直言谏奏了!为了贫弱的国家,为了朋友君实,也为了朋友介甫,该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了。
  筝声凝重,如荡峡漫谷……
  苏轼开始思索上呈奏表的途径。按朝制上呈东府吗?中书门下全是新进官吏,早已把守着通向皇帝的关隘,只怕“奏表”在皇帝不曾阅览之前,便经介甫过目判决了。就算事后能放置在皇帝的御案上,自己也许早就遭贬离京了。弟弟子由半年前与虎谋皮之教训不可再犯。他突然想到驸马王诜,由王诜而想到贤惠公主,想到皇太后,想到太皇太后,心中立即敞亮了。若由驸马王诜设法转呈皇帝,不仅可以避开介甫的中途截杀,也可以为自己借得一顶遮雨伞啊!这是一条不正常的途径,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走此一次了。
  聪明的歌伎倩楚,似乎察觉到苏轼已经作出了大胆的决断,她急弄琴弦,筝声激越,和弦轰鸣,如大雨滂沱、铁骑出奔……
  苏轼霍地抬头,持袖端坐,提笔濡墨,神态昂然:司马君实,你不会孤立无援的!他口诵笔走,写下了那篇大宋历史上著名的《上皇帝书》:

    ……《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
  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傩,
  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
  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
  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青,如鱼之有水,
  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
  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
  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
  畏,从古以然。

  倩楚停奏,筝声平息。书房内响彻苏轼的诵语和笔墨落纸沙沙的作响声。倩楚惊叹,这哪里是奏表?分明是诗!孟子所谓的“君权民授”之义,被苏子瞻借用自然造化之理说透了!苏子瞻啊,似你这般以理喻义、以物喻义的谏奏,君王会被说服的。
  苏轼的笔锋此时直指那个“制置三司条例司”:

    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日制置三司条例。使六七
  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於外,造
  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夫制置
  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
  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
  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
  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

  歌伎倩楚大骇:苏子瞻啊,锋芒太露,祸之源也,你“口无遮拦”的老毛病又发了!
  苏轼似乎不是在笔行纸上,而是托着一颗心在诉诸世人。他就“青苗法”之弊向皇上直接质询: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
  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汗吏,陛下能
  保之与?……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
  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
  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
  此言亦不可用?……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
  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
  无宁岁矣……

  问得有理,问得痛快,问得瞻前顾后,问得惊心动魄!苏子瞻,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教训起皇帝来了!歌伎倩楚吓傻了,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气宇轩昂的苏轼。
  苏轼突然掷笔于案,徐徐舒气,张起双臂站起,蓦然发觉筝声缈无,歌位倩楚正果望着自己,不胜惊讶,旋而记起了自己的所在所为,欣然问道:
  “你也在听?”
  倩楚点头:
  “雷滚九天,不能不听。”
  苏轼笑了:
  “有何高见?”
  倩楚苦笑:
  “雷声迅厉,惊动鬼神。只怕鬼魂肆虐,神灵震怒啊!”
  苏轼惨然一笑,说:
  “食中有蝇,吐之乃已。神鬼之事,顾不得了!”
  歌伎倩楚摇摇头,又伏下身去,猛力拨起琴弦,筝声又昂然鸣响。
  此刻,在司马府邸的卧室里,司马光经过反复的思考,决意拒绝刘攽“辞职求安”的建议。他是忠于皇帝的臣子,他仍保持着古代士大夫屈原、贾谊一类人物的自尊。他对皇上的迷误有着屈原、贾谊那样的不满,但也同样继承了屈原、贾谊那种不愿舍此而去的爱。“辞职”作为一种规劝帝王的方式,他乐于采用,但作为一种退却求安的办法,他不屑一为。他决定走“虽九死而其犹未悔”的道路,以保全自己人格的完美。于是,他坦然一笑,询问刘攽:
  “贡父,你知孔门子夏之为人否?”
  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门下七十二弟子中的文学家。其人家境贫寒,衣若悬鹑,全身都是补丁,但极有志气,不为官位屈其志。刘攽当然是知道的。司马光此语一出,他便明白自己提出的“辞职求安”之策已被朋友拒绝,伤情失色,着实为司马光的安危担心了。
  司马光神情肃穆地说:
  “子夏有几句话说得很好:‘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为人总是要有一点骨气的!古人‘食无鱼、出无车’的叹息,非为果腹走马,实为其不可苟且之志。光感谢贡父‘辞职求安’之策,但此时罪名临头,诛罚在即,光不敢因苟安而遵行。请贡父鉴谅。”
  刘攽神情沉重地说:
  “司马公高风亮节,刘攽拜服。现时,君实处境险恶,亲朋忧心,今后何以自处?刘攽心神乱矣!”
  司马光拍案立起,神情怆然;
  “屈子有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人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为了大宋不朽之业,光将再呈奏表,弹劾介甫!”
  刘攽大惊。
  司马光激情难捺,仰天而诉,声情悲壮:
  “我要禀奏圣上,‘均输’官商勾结、‘青苗’驱吏抑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如此治国,何得其安!昔日太宗皇帝平定河东,就以与今之青苗法类似的‘和朵法’行之于河东乡村,遂成河东世世之患,至今民犹恨而不忘!西汉末年,刘欲就用此法以住王莽,至使农商失业,涕泣于道,最终亡了西汉江山!
  “我要禀奏圣上,思虑未熟,讲义未精,徒见目前之小利,不顾永久之大害。忧政事之不治,不能辅陛下修祖宗之会典,乃更变乱先王之政刑;患财政之不足,不能劝陛下以慕俭节用,乃更遣聚敛之臣,诛剥齐民。设官则以冗增冗,立法则以苛益苛。使四海危骇,百姓骚然,犹且坚执而行之,不肯自以为非啊!
  “我要禀奏圣上,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馆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如此下去,要亡国啊!
  “我要禀奏圣上,如此急功近利,不纳谏言,不计久远,十年之外,富室既尽,常平已坏,帮藏又空,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饿浮满野,加以四夷侵犯边境,羽书猝至,戎车塞路,攻战不已,转饷不休。当是之时,民之赢者不转死沟壑、壮者不聚为盗贼,也无路可走啊!秦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不都是一群饥饿之民吗?到那个时候,就是有才智之士,也无能为力了!
  “我要禀奏圣上,司马光现居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位,犹是侍从之臣,于事无不可言。谏奏之事,光之份也。愿圣上出光所上奏疏,宣示于中外臣庶,共决是非。若光的言论确实错了,可治光妄言及违慢之罪。光,死而无侮啊!”
  情真似火,肝胆照人。这是曲折心音的吐露,这是对十年后国家命运的忧虑,这是一个忠耿臣子发自肺腑的呐喊啊!刘攽望着眼前因激切而近癫狂的司马光,肃然起敬,眼含热泪,喟然叹息;
  一用公之心,行公之意!公忠耿如斯,刘攽敬服。但太宗皇帝河东施行‘和朵法’之失,王歆佐王莽行青苗贷款之祸,请公慎匆出口。慎匆出口啊!”

  王安石府邸的厅堂里,电闪雷鸣,也上演了一幕兄弟反目的悲剧。
  王安国手执洞箫,在王雱引导下走进厅堂,迎接他的,是一排冰冷含怨的目光。他似乎早有准备,根本没有理睬这些常客,慢步走到王安石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微合双目,只待兄长的训诲。
  王安石打量着眼前的弟弟:衣着不整,乱发垂庸,神情颓废,死气沉沉,一副潦倒样子。沸腾在他胸腔里的怒气一下子向心底旋去,化作一团凄楚涌了上来。平市啊,你何必这样自寻烦恼呢?他叹了一声,望着弟弟手中的洞箫,哀声以询:
  “停此郑声如何?”
  王安国睁开眼睛,直视兄长,默不作声。
  王安石略提高嗓音,乞求般地再问:
  “停此郑声如何?”
  王安国望着手中的洞箫,突然冷声一笑,瞥了吕惠卿、曾布一眼,反问王安石;
  “远此佞人如何?”
  王安石一下子被这句尖刻的反诘噎住了。这是平生第一次受到弟弟的顶撞。他的头脑“嗡”地一响,说不出话来。
  众人呆住了。厅堂内一片死寂。
  吕惠卿醉意骤消,怒火中烧,咬紧牙关忍耐着。
  曾布却仗着八分酒力挺身而出,口齿不清地向王安国大声喊道:
  “你,你不就是执政的弟弟吗?朝廷‘变法’是天下大事,与你何干?”
  王安国直逼曾布,发疯似地吼叫:
  “执政是我的哥哥,执政的父亲是我的父亲,执政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执政团听你们的胡言乱语、奸狡诡诈而获罪天下,毁灭的家室也是我的家室,罪及的祖先也是我的祖先,被掘的祖坟,也是我的祖坟,难道与我无关吗?滚开,你们这些巧弄口舌的小人!滚开吧,你们这些推人入火的奸佞……”
  曾布被一下镇住了。
  吕惠卿不动声色地转怒为笑,十分感兴趣地看着眼前场面。
  王安国蓦地转身,跪伏在王安石脚下,悲声疾呼:
  “哥,睁开眼睛看看吧,倾过耳朵听听吧!满朝官员中,从心底拥戴你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人不能总依仗着甜言蜜语过活,也需要成盐,也需要酸梅,也需要苦瓜,也需要刺口、刺舌、刺心、刺胃的辣椒啊!
  “哥,自省自爱吧,匡正缺失吧!日有蚀,月有缺,圣人不被求全,你的‘变法’就一切完美吗?自己不讲‘缺失’,又不准别人讲出‘缺失’,这是自欺欺人!欺人欺天者灭,你在为自己挖掘坟墓啊!
  “哥,亲忠耿之人,远奸佞之徒吧!若再听信甜舌蜜嘴之言,我家将灭门啊”说着,伏地痛哭不起。
  曾布神情惶惶,心底有些怯了。
  谢景温、李定、舒亶等神情颓然,如遭鞭笞。
  章惇在想,毕竟是兄弟情深啊,现在就看王安石的决断了。
  吕惠卿仍然是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刹那之间,一种不祥的感觉在王安石心头浮起。“变法:若败,祸在杀身,他早有准备,一颗脑袋,百十斤皮肉已存在刀斧手处,义无反悔!可政见之争闯进家里来了,兄弟之间也要水火相煎吗?“修身、齐家、平天下”,连一个家庭都不能使其祥和,还能治理天下吗?他焦炙,烦躁,一股无名之火冲腾而起,对着王安国狂暴怒吼:
  “你,滚出去!”
  王安国停止了嚎啕,复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泪水默默流淌……
  门外,寒风刮得更猛更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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