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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杂感和散文


  鲁迅在进行小说创作的同时,还写了不少杂感、散文和散文诗。杂感是他直接解剖社会、抨击敌人的艺术武器:犀利活泼,不拘格套。散文和散文诗则以清新隽永的风格,包含着更多叙事和抒情的成分。这些作品的思想内容互有高低,但总的倾向是一致的,并且各各以其新颖多彩的形式,丰富和充实了现代文学最初十年间的成就。
  杂感“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注:《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和过去这一类文章的传统形式不同,它是适应五四运动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文体,一开始就受到鲁迅的重视。鲁迅最早的杂感见于一九一八年《新青年》的“随感录”,以后又在《晨报副刊》、《京报副刊》、《国民新报副刊》、《语丝》、《莽原》、《猛进》等多种报刊上开辟阵地,不断倡导。他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注:《华盖集·题记》)鲁迅重视文学艺术的战斗作用,不断撰写杂感。在他的影响下,许多作家继起写作,蔚然成风。鲁迅前期杂感收集在《坟》(注:鲁迅自己曾把《坟》称做论文集,其中一部分文章却近于较长的杂感,他后来写的便不再区分,一律收入杂感集中)、《热风》、《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这些杂感根据艺术样式本身的特点,直接地表现了烈火一样彻底反帝反封建的精神,广泛地接触了为小说创作所没有或者不可能接触的问题。
  在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封建意识形态曾经统治了二千多年,系统严密,条理周详。辛亥革命根本没有动摇这个体系,直到“五四”前夕,这种长期淤积下来的思想毒素依旧支配着社会心理,形成一种历史的惰力,对外来思潮起着排斥和抗拒的作用。而每当政治方面反动逆流高涨的时候,情势就更为猖獗。在社会上,充耳触目的都是歌颂祖德、仰慕往古、崇道劝孝、读经尊孔,甚至以儒家名义而信奉《太上感应篇》,大做其迎尸拜蛇、扶乩炼丹的勾当。鲁迅认为:“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因此中国倘要改革,“第一着自然是扫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在他看来,五四运动应该是“这机运的开端”(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作为一个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在激荡的历史浪潮中,广泛的社会批评便成为他早期杂感的特色。单就发表在《新青年》上的《随感录》而言,“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注:《热风·题记》)从“虚无哲学”到奴隶主义,从盲目自大的“爱国论”到光怪陆离的社会相,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这些杂感涉及的问题很多,不过始终贯串着“五四”的时代精神——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也即民主与科学的要求。这种要求具体地表现在鲁迅杂感里的,首先是反对国粹主义。新文化与旧文化之争发端于“五四”前夕,标志着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新的阶段,在思想战线上出现了更激烈和更彻底的斗争,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五四运动的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注:《五四运动》,《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522页)守旧派用“保存国粹”名义,维护文言,提倡国学,宣扬所谓固有道德和固有文明,其目的是使封建思想继续盘踞统治的地位,以压制新思潮的传入和兴起。鲁迅在《说胡须》、《看镜有感》、《论“他妈的!”》以及《热风》的绝大部分《随感录》里,反复地驳斥了那些“国粹家”,指出在中国,从缠足、拖大辫、吸鸦片一直到人身买卖、一夫多妻,他们的“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注:《热风·随感录四十二》)“国粹家”们甚至觉得“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注:《热风·随感录三十九》)当进步的知识、道德、品格、思想日益成为世界潮流的时候,执拗地保存着以“国”字冠首的陈腐的成规,这结果必然是我们保存了国粹,国粹却不能保存我们:“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注:《热风·随感录三十六》)其次是扫除迷信落后的思想。封建制度从来便是和迷信落后的思想相胶结的,统治阶级利用神道魔法,因果报应,向人民群众灌输宿命论,使他们安于被剥削的生活,不敢起来反抗。破除迷信曾经是“五四”当时启发人民群众觉悟的举措之一,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陈独秀的《偶像破坏论》,陈大齐、钱玄同、刘半农们的反对扶乩迷信(注:《以美育代宗教说》,载《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偶象破坏论》,载《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均指斥鬼神迷信的虚妄。后来北京大学成立了非宗教大同盟,出版过“非宗教丛刊”,第一册《非宗教论》里收有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吴虞等多人文章。陈大齐、钱玄同、刘半农文章均载《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年5月),都是驳斥上海盛德坛的扶乩迷信的),在当时都有很大的影响。鲁迅在《论照相之类》、《春末闲谈》以及《随感录》三十三、三十八、五十三里,不断地向愚昧无知的习俗进攻,指出应该知道“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更重要的用处(注:《热风·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要医治“祖传老病”,扫除社会上的“妖气”,只有一味“对症的药”:科学(注:《热风·随感录三十八》)。“因为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注:《热风·随感录三十三》)第三是主张社会解放。封建礼教、宗法观念长期以来束缚着人们,成为人们——特别是妇女和青年的精神桎梏。“五四”当时一直把家庭问题作为社会改造的一个重要环节,不仅《新青年》,许多报纸和期刊甚至开辟专栏,研究了妇女和青年的问题。鲁迅在《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娜拉走后怎样》、《论雷峰塔的倒掉》、《灯下漫笔》以及其它一系列杂感里,猛烈地攻击腐巧的名教、吃人的礼法,反对寡妇主义,反对坚壁清野主义,宣传家庭革命。在他看来,妇女只有争取经济权,才可以获得真正的平等;做父亲的需要解放自己的孩子,“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而作为最根本的手段,则是扫荡封建制度,消灭“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鲁迅的杂感不仅是战斗的,而且具有高度的艺术魅力,他善于动用生动的形象和幽默的语言来展开逻辑严密的论点。《热风》里的短文精悍凝炼,明白晓鬯,一篇篇锐利如匕首;收在《坟》里的一些较长的杂感,则又气势跌宕,层层深入,表现了擒纵自如的特点。
  新文化统一战线在五四运动后不久便开始分裂,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种分裂越来越趋于表面化。收在《华盖集》里的杂感,其中如《通讯》、《忽然想到(六)》、《北京通信》、《十四年的“读经”》、《这个与那个》等,仍然是为反对“尊孔,崇儒,专经,复古”而发的,鲁迅不满于“老大的国民尽钻在僵硬的传统里”,因此又联想到“国民性”问题,问道:“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难于改变的么?”但他不久又自己作了解答:“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他提出“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的立场是坚决的和彻底的。稍后,他又敏锐地感觉到:旧势力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已在改变,不过这只是战术上的改变,“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注:《华盖集·补白》)。这个事实使他有充分理由对“整理国故”表示反感,他说:“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毁了事情颇不少,学者多劝人踱进研究室,文人说最好是搬入艺术之宫,……这虽然是自己愿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计。”(注:《华盖集·通讯》)实际上,中计的根本原因还是由于“自己愿意”。“五卅”事件前后,人民群众反帝浪潮高涨,以胡适为首的资产阶级右翼代表帝国主义利益,和封建势力勾结起来,多方阻挠人民群众的斗争。鲁迅这一时期的杂感,锋芒所指,已从广泛的社会批评转到激烈的政治斗争。收在《华盖集》后半、《华盖集续编》以及《坟》的最后一部分,环绕“五卅”事件、女师大学潮和“三一八”惨案而写的杂感,集中地攻击了为军阀官僚服务的欧化绅士和市侩文人,突出地显示了民主革命斗争在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右翼合流后的新的任务和意义。
  当时代表资产阶级发言的刊物是由徐志摩接编的《晨报副刊》(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起)和继《努力》周报出版的《现代评论》,胡适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这些刊物的编辑,却在幕后给予积极的支持。群众爱国运动起来后,他们中间的一部分成员忙于向帝国主义表白心迹,徐志摩竟说“打倒帝国主义”是什么“时行的口号”,是什么“分裂与猜忌的现象”(注:《罗曼·罗兰》,《晨报副刊》第1299号),陈源又潮笑群众的喊打而不敢动手为“怯懦”:“打!打!宣战!宣战!这样的中国人,呸!”(注:《闲话》,《现代评论》第2卷第38期)鲁迅愤慨地指出:群众的喊打而不打诚然是“怯”的,但是,“远远地”站着向群众头上吐“唾沫”,用这件事来“证明着中国人该被打而不作声”,却实在是超乎“怯懦”的“卑劣”(注:《华盖集·并非闲话(二)》)。在女师大学潮中,鲁迅针对陈源等的造谣诬蔑发表了许多杂感,支持学生的斗争,揭发“谎言”的来源。他在《一点比喻》里,以生动的形象钩下这些欧化绅士的嘴脸,说明他们不过是领着羊群走向屠场去的山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知识阶段的徽章。”这个比喻不久便得到了确切的印证。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枪杀请愿人民,死学生市民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余人。而这批“领头羊”式的文人竟说学生本不该参加“群众运动”,自蹈“死地”,并把责任推到“民众领袖”身上。鲁迅痛感“言语道断”,要求青年们从“这许多血”里得出“觉悟和决心”(注:《华盖集续编·“死地”》)。在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一文里,他自说这个事件很有几点出于他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鲁迅确实从后一点里得到了鼓励,同时又以此鼓励了别人:“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预感到:形势已经推进到大战斗的前夕,“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清楚地指出:“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注:《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而欧化绅士们在完成其“领头羊”任务的同时,也更加露出了本相:“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注:《华盖集·忽然想到(七)》)鲁迅的杂感不仅含有精辟的见解,而且时时画出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揭示了帝国主义奴才们的面目。他对当时资产阶级右翼知识分子还作过种种贴切的比拟,例如“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的叭儿。鲁迅善于细致地摆开事实,通过反复的议论而后炼成具体的形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和教育。多年以来的社会变化和战斗经历使他感应敏捷,任何虚伪的把戏都逃不过他的锐利的眼光。他了解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性质,因而也有一套对付他们的战术和战略。鲁迅提倡“韧性的战术”,认为无论做什么事,“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注:《华盖集·杂感》)。他劝告青年学习“壕堑战”,不要象《三国演义》里许褚那样“赤体上阵”(注:《华盖集续编·空谈》);又主张“打落水狗”,勿对敌人采取姑息的态度。这些论点散见在许多杂感里,而以《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最为集中。当北洋军阀段祺瑞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北京工人学生又举行游行示威,促其即日下野的时候,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人又出面提倡“费厄泼赖”,说什么“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注:这是周作人和林语堂提出的。文见《语丝》第54期及57期,1925年11月23日及12月14日)。针对这个情况,鲁迅充分地表现了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最坚定的立场。他列举许多事实,说明“‘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主张不打落水狗,却不知道狗性不改,一旦爬上岸来,仍然会把人咬死。他还指出,如果以为落水狗可怜,则天下“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鲁迅对资产阶级虚伪的人道主义和传统思想中所谓中庸之道作了深刻的批判,使议论和形象结合起来,以彻底革命的原则武装了广大的读者。他在《写在〈坟〉后面》里曾经特别提出:“最末的论‘费厄泼赖’这一篇,也许可供参考罢,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这篇文章不仅是长期以来斗争经验沉痛的总结,同时也反映了鲁迅本人思想的进展,一九二五年前后革命风暴对他的影响是显著的,历史不久又以严酷的事实证明了这些论点的正确。《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一篇坚持革命原则的反自由主义的宣言。
  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下,鲁迅一方面和封建势力以及代表资产阶级右翼的“现代评论派”作韧性的鏖战,另一方面由于《新青年》团体的散伙,在文化战线上一时还看不到作为核心的领导力量,他的思想在苦闷中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的《野草》,除最后两篇外,写作时间大体上与小说集《彷徨》相同,心境也完全一致。作者援引屈原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作为《彷徨》的书前题辞,移以说明《野草》也完全合适。《野草》以内心抒发为主,交织着严肃的自剖和不倦的战斗,感受非常深切,探索非常艰苦。这种感受和探索正是动荡的时代生活的产物,在统一战线内部日趋分化的时候,进步的知识分子由于没有认清前进的方向,大都抱有同样的苦闷。不过鲁迅所挟持者远,所属望者殷,他的苦闷也便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深得多。《野草》的内容比较复杂,贯串在不少篇什里的主要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也体现了存在于作者自己思想里的同样的冲突。他感到黑暗势力的浓重,着力描绘了它;同时又觉得战斗之不能松懈,坚持顽强不屈的精神。《这样的战士》和《过客》在这点上表现得特别鲜明。“过客”经过长途跋涉,疲惫而又劳顿,然而生命的声音在叫唤他,他还是不停步地前进着。无论是世故的恳挚的劝告,还是天真的热情的安慰,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他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所在,料不定能否走完,却还是谢却一切“好意”,拒绝一切“布施”,依旧昂着头,奋然向前走去。“这样的战士”处身在“无物之阵”里,遇见的是对他“一式点头”,同声立誓,他们头上有“各种旗帜”,绣着“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等等“好名称”,他们头下有“各样外套”,绣着“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等等“好花样”,面对这些变形的假象——“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他举起了投枪”;当一切都颓然倒地,他发现“其中无物”,最后甚至连这“无物之物”也已经脱走,但是,“他举起了投枪”;他不管自己是“战士”还是“罪人”,是胜利还是失败,在“不闻战叫”的境地里,依旧和原先一样,“他举起了投枪”。这里虽然流露出孤军作战的寂寞之感,却充满着一个战士的自我策励的精神:毫不懈怠,永不退转。《过客》用对话体,《这样的战士》里出现反复重叠的语句,以表示战士的坚韧和执着。两篇作品的内容和当时面临的现实有关,实质上是鲁迅前期的战斗历史的概括。《秋夜》以浓郁的抒情笔调,叙写洒满着繁霜的园里,小粉红花瑟缩地做着春天的梦,枣树则以落尽子叶子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夜游的恶鸟飞过时,小青虫为了追求灯光,千方百计地撞进室内,勇敢地以身扑火。经过作家思想感情的灌注,人们可以从草木虫鸟的身上,得到富有社会意义的启示。为“三一八”惨案而作的《淡淡的血痕中》,以敢于蔑视敌人的气势,嘲笑了造物主的怯弱,歌颂“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使天地在眼中变色。写于“奉直战争”中的《一觉》,则以莫大的欢欣,拥抱了被风沙打击得粗暴了的年轻的魂灵,他们象受摧折的野蓟一样,依旧开着小花,给旅人以安慰。这些篇什都是战斗的抒情之作,于郁勃挺秀中显示了动人的力量。
  《野草》里也有一些曲折隐晦的作品,较多地流露着空虚和寂寞的情绪。例如《影的告别》,影的命运就是十分寂寞的,“黑暗”会将它“吞并”,“光明”又使它“消失”,它只能“彷徨于明暗之间”。不过影来向人告别的时候却又抱着献身的意志,它愿意“独自远行”,希望此后黑暗里没有人,也“没有别的影”。又例如《墓碣文》,从“剥落很多”、“苔藓丛生”的碣文里,人们看到了死者的沉郁的性格:“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但到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把“微笑”预约在“成尘”之后。本篇里的死者和生者代表了作家身上两种思想的对立,而后进终于摆脱了前者,“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鲁迅曾经自述其当时的心情是:一方面,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另一方面,又“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注:《两地书》(四))。这正是他的彷徨和矛盾。《求乞者》、《复仇》、《希望》是对虚伪、旁观和消沉的针砭。《颓败线的颤动》的主题略近于《复仇(其二)》。前者写一个因为要养活孩子而失身于人的妇女,垂老时却受到孩子和亲人的鄙视。后者借用耶酥的故事,勾画了一个为人群谋福利而又为人群所唾弃的改革者的形象。《失掉的好地狱》的题旨见同一时期所写的杂感。鲁迅在《杂语》(注:《杂语》,载《莽原》周刊第1期,1925年4月24日,后收《集外集》)里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鲁迅不满于北洋军阀的统治,同时又对那时尚未取得政权的国民党抱有保留态度,因此认为“这地狱也必须失掉”(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他的敏感的预见是和怀疑的心理相交织的。由于抒写的是心灵深处痛苦的思绪,许多感想又在“那时难于直说”(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艺术表现就比较含蓄,便是传达感激之情的《腊叶》和叙述忏悔之意的《风筝》,也都夹用了絮语与独白。从《死火》起一连七篇,都以“我梦见自己……”开始,因为梦境适合于抒写这种特殊的感受。在艺术构思方面,《影的告别》已经够新颖了,而《死后》一篇,作者假托人死以后,运动神经已经废灭,知觉神经却还存在,从而讽刺了“青蝇”、“马蚁”看热闹,发空论,欺暗室,甚至死了之后,还要贩卖“《春秋》大义”等等,设想更为奇特。同书里也有一些象《雪》、《好的故事》一类景物清新,格调明丽,而又寄意深远的作品。在《野草》里,作家的思想感情主要是通过诗的形象表现出来的,因此读者也需要根据诗的形象去理解它们。至于《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立论》等篇,则是对奴才哲学和市侩习气和讽喻,散文的成分较多,通篇保持着明白晓鬯的特点。《野草》的形式显然受有外国文学中散文诗的影响,这在当时是一种新的尝试。《莽原》周刊和《晨报副刊》上有许多青年接踵而起,运用类似的形式推动了散文诗的写作。到了三十年代更为发展,出现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上,《野草》可以说是开了中国散文诗的先河。
  比《野草》稍后,鲁迅追怀往事,在一九二六年二月至十一月间,写下了十篇“从记忆中抄出来”(注:《朝花夕拾·小引》)的散文。这些散文曾在《莽原》半月刊上陆续发表,总题曰《旧事重提》,待到一九二七年五月编订成书的时候,才改题为《朝花夕拾》。在这组文章里,鲁迅用夹叙夹议的方式,以青少年时代生活经历为线索,真实而动人地抒写了从农村到城镇、从家庭到社会、从国内到国外的一组生活。《狗·猫·鼠》、《二十四孝图》、《无常》三篇议论与叙述并重,隐寓作家对执笔当时现实生活的针砭,写来挥洒自如,庄诙杂陈。《阿长与山海经》、《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等五篇,以亲切动人的笔墨,各各记录了社会生活的一面,几乎每篇都是一幅浓淡相间、色彩鲜明的风俗画或世态画。《藤野先生》和《范爱农》本意在追怀旧日的师友,却也写出了海外生活和革命运动的片断,境界更为开广。正如他的小说一样,鲁迅在这些散文里也创造了许多富有个性的人物,爽朗而多嘴的长妈妈,她有许多麻烦的礼节,却能够做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情;藤野先生纯然是一个诚笃而不拘小节的学者;范爱农生性狷介,他在自己的理想,却总是落落寡合。作品往往只用几段故事,便托出了人物的性格,使他们跃然纸上。例如长妈妈,当她切切察察地向人低声絮说的时候,“坚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这一段便很生动。再加上睡觉时伸开手脚,占领全床,以及终于买来了《山海经》,她的性格就表现得十分全面了。藤野先生对于生活很随便,上讲堂“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对于学术却又认真,严肃,一个字一个字地改讲义,订正血管的位置,探询足骨的变形。在对比中,人物的个性便突了出来。范爱农的反对发电,时常瞪着多白的眼睛,自然都和他的个性有关,但真正使人感动的,也是几笔对比的描写:革命以前,他喝酒,说些“愚不可及的疯话”;革命以后,“还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这是他性格中最本质的一点,写来朴素而又鲜明。不仅长妈妈、藤野先生、范爱农是这样,便是三味书屋里“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大声朗读着的先生;爱用奇特的药引,说“舌乃心之灵苗”,“医能医病,不能医命”的陈莲河;在孩子面前怂恿打旋子,从旁计数,看见大人来了就说“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的衍太太;以至纵使“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象一只螃蟹”一样走路的目空一切的大学生。这些都着墨不多,而能情态逼真,说明鲁迅在艺术创造上卓越的本领。
  《朝花夕拾》中所写的事和人,往往饱和着作家强烈的爱憎,闪烁着社会批判的锋芒,在平淡的叙述中寓有褒贬,在简洁的描写中分清是非,使回忆与感想,抒情与讽刺和谐地结合起来。固然,鲁迅有时也采取直接批评的方式,例如《狗·猫·鼠》里反对繁文缛节的婚礼,《二十四孝图》里反对矫揉造作的孝行,以及对自称维持“公理”的绅士,一味妨害白话的文人,大都口诛笔伐,色严词厉。然而更多的时候,这种批评却不是表现在字面的论述上,而是深入到内容和情节里。《父亲的病》写两个医生自高身价,毫无实学,《琐记》写衍太太教唆作歹,散布流言,作品都没有作直接批评,而批评却渗透在事实的抒写里,“比叫了出来的更猛烈”(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对于生活中一些习以为常的行为或习惯,鲁迅间或也以不满的口气,轻轻点破一笔,例如《五猖会》写出发看会前,父亲忽然叫他背书,全篇都是叙述,到结尾加上一句:“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父亲的病》写临终前,衍太太按照当地风俗,要他大声叫喊。这一段也是客观叙述,结尾又加上一句:“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出语似极平静,感情却很强烈。鲁迅后来在《什么是“讽刺”?》里说过:“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朝花夕拾》里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譬如他反对不恰当的讲礼节,分尊卑,写一群读书人在国外的客车上让座,“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在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注:《朝花夕拾·范爱农》)又譬如他反对空疏而没有效果的教育,略带谦虚地以自己为例,说明学海军爬了几次桅杆,学开矿下了几次矿井,接下去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注:《朝花夕拾·琐记》)流畅自然,用古见新,在平淡的叙述中包含着深刻的批评。鲁迅曾说作文的要义在于:“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注:《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朝花夕拾》完全做到了这一点。作为“回忆的记事”(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这些散文十分具象地反映了少年鲁迅的性格和志趣。这类散文读起来亲切平易,写起来却需有较高的功力,较丰富的社会知识和生活知识。回忆性的散文,鲁迅以后还写了《我的种痘》、《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等篇。至于由他自己亲自编入杂感集的,如《为了忘却的记念》、《忆韦素园君》、《忆刘半农君》、《写于深夜里》、《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等篇,虽然同是怀人或记事之作,而撰写当时却具有更直接的记念意义,与一般的回忆稍有区别。他对散文里这一品种的开展,付出了极大的劳力。
  《野草》和《朝花夕拾》不同于对敌人正面交锋的杂感,这些作品着重在抒情与叙述,有其独特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在艺术上,《野草》和《朝花夕拾》又各呈特色:《野草》深沉含蓄,具有诗的凝炼,《朝花夕拾》流畅清新,表现了散文的通脱与舒展;《野草》通过生活的哲理启迪人们思索,《朝花夕拾》在平易亲切中寓有深长的韵味,鼓励人们更好地认识生活。经过鲁迅的实践,它们都是中国现代散文中独创一格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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