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五章


  大王赤身裸体卧在榻上,小宦官从帷布里探出头来看。大工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有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大王想,看吧,这个混小子。大王不去理会小宦官的眼神,只静静地想心事。他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又回到脑海,他梦见的那个鲜花盛开的城廓中突然奔涌着一群……海浪般汹涌的东西——近了,他才看出那是一群老鼠,它们全都长得肥胖,就像一头头乳猪。它们的皮毛黑得发蓝,蓝得发紫。眼见碍这群硕鼠淹没了整个鲜花之城。一阵咔嚓咔嚓声之后,遍地鲜花没有了,繁华的城廓之内什么都没了。
  他觉得这个梦是一个吉兆,正向他昭示什么。他很长时间都在咀嚼这个梦,它给他提供了无限的想象。他觉得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极想尽快地做而又不能;他从来都是意到手到,手到事毕。可是这一次他却向自己的另一种欲望妥协了一一本来他贲用身上的卢鹿剑轻轻地指一下那座所谓的“鲜花之城”,让那朗朗读书之声顷刻间淹没在乞求与喊杀之中,让它变为一座废墟。可是就因为徐芾他们一伙,因为那些方士所肩负的采药使命,使他暂时不得不宽限一些时日。这太便宜了他们。他不断地自问;六国削平,海内一统,你还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几十年前有人禀报,说母后不贞,你一怒之下囚了母后。那个居功做世的吕不韦,也被你赶到河南,最后又逼他饮下鸩酒,暴死街头……这些都留下了多少愉快的回想。
  中车府令赵高说得好:“大王之威无所不在,大工之信无所不在,大王之法无所不在,大王之力无所不在。”
  有一次他问小宦官:“小东西,你说四海之内有没育大王管不着的地方?”小宦官说:“大王哪里都管得着。大王的话没有人敢不听。大王的卢鹿剑指向哪里,哪里就得臣服。”
  当时他摸着小宦官光光滑滑的小下巴,看着他长得像自己一样的一双细长眼,无比欢欣。
  那些得到宠幸的妃子攀附、取宠,有时也不免撒娇。大王用食指点点她们的脑门,她们就恐惧地微笑。她们说大王的手指就像宝剑一样锐利。大王认为女人有着奇怪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有时真想跪在她们面前,掉几滴眼泪。他的这种奇怪的要求有时真的变为实实在在的行动。他跪在她们面前诉说心中委屈、各种各样的欲望,甚至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他求她们给他活力,给他青春,给他希望,给他一个甜滋滋的良好心情。美女们自不量力地悉数应下,又把这一切像交一件物品一样交到他的手里。他真的接过来,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贮藏室内,夜里还不放心,打开贮藏室的门抚摸王,嗅王,呼吸她们的芬芳,倾听她们的窃窃私语,与她们一起等待雄鸡呜唱。
  美女们说:“大王啊,您的雨露普降全国;您是甘泉,永不干涸。您的恩泽就像咸阳城南那个有名的温泉汤一样,汩汩流动,而且冒王热汽。”
  大王畅笑。不过当他的脸转向铜镜时,就立刻发现了无光的肌肤、起皱的面皮。他立刻不语了。他也曾经询问这些青春:大王一生没有享用和降服的东西还有什么?一个妃子在兴奋之时开了一句没有边际的玩笑:
  “大王没有降服的还有太阳。您看,它照得满城彤亮,它一沉下去;天也就黑了。”
  大王火起,打开窗子,直盯着那轮太阳。他的眼睛被刺得流出了泪水。他眯着眼睛,擦王两颊的泪水,喊起了卫士,说:
  “传我的令,十里长街,整个咸阳,全部用黑布蒙起,遮住白天,还我黑夜!”
  一声令下,兵士奔跑,万民骚动。不久,整个遮盖咸阳城的黑布篷真的搭起来了。
  大王手扯那个妃子的手在广场上行走,有人举王灯笼给他们照路。他大声问:
  “太阳在哪里?白天在哪里?”
  妃子说:“大王无所不在。大王力能驱天。”
  大王一阵大笑。
  又有一次他问:“大王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什么?”
  一个妃子闪动着细细的眉毛——她为了修这个眉毛,整整花了半夜的工夫,把多余的须毛一根根剔掉,只留下米线一样细的一道黑线。谁知道大王并不喜欢这样,曾经迎着她这细细的眉毛“呸”了一口——她说:
  “大王,你听,半夜了,那些狗还在叫个不停。它们也真吵得慌。它们也听不懂您的命令,它们只是叫……”
  大王“呸”了一声,接着传下令去:一个时辰之内灭掉咸阳城内所有不通人语的狗。果然,一会儿的工夫,再听不到一星儿狗吠了。
  “我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什么?”
  那个狡猾的妃子还想说:你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日月时光,你挡不住时光的脚步,你将让它把你缓缓的磨碎、磨成粉末,磨得什么也剩不下。狡猾的妃子只是这样贲,未敢讲出来。她想如果讲出来,愚蠢的大王也许会把所有表示时光的东西——比如滴漏、沙漏,全部砸成粉末。可是尽管如此,最后化为粉末的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时光本身。时光是无形的、无孔不入的、无时不在的,时光是真正伟大的。它甚至比太阳比海洋比月亮比星斗,比一切一切都更伟大。它的伟大表现在它是无形的,它是永恒的。它没有形状,也没有规模,它只是一个无限。
  这个狡猾的妃子什么都懂,她知道自己仅是时间派来的一个使者、一粒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尘埃。时光老人就把这类尘埃轻轻地撒在大王身上,遮盖他青春的光泽。这个妃子什么都懂。她给大王以欢乐,她有无限的娇媚。她甚至听过大预言家的话:两千年后将有一些奇怪的小器械——它们可以把一切都拍摄下来,把各种各样的、又丑陋又美丽的形象都拍摄下来。这些诱人的时光给弄成一卷一卷、一盘一盘。它们随时可以展放开来,让人窥见流逝了的时光。可惜大王等不到那一天了。她也等不到那一天,不过她却不像大王一样害怕时光。她正兴高采烈,从容优裕,有着无限自发的创造力。她此刻就把她的创造、她自发的力量施加到大王身上。大王获得了无限的幸福。他就在这幸福中给麻醉过去,一切都遗忘了,直至最后的死亡。时光老人撒下的一点小小的尘埃,最后又溅到了大玉的眼睛里。大王用力地搓揉着眼睛,说:
  “哎呀好痒,哎吁……”
  妃子把纤纤手指伸开,说:“大王,让奴才给你翻开眼皮儿,吹一吹,泪水一流,尘埃也就没了”。
  “我的宝贝,动作起来。”
  那个妃子就给他把细长眼睛翻开来——那一刻,翻眼大王的样子真是吓人……
  大王有一次忍不住对丞相李斯谈起了他的那个梦境,李斯久久不语。
  李斯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奇,您很可能听了那些儒生吟唱《硕鼠》那首歌,浮想联翩,演化出这个梦境来。”
  大王想起来了,他曾经命一个儒生在这里给他唱古歌,还唱一些从民间搜集来的民歌。那些歌写得巧妙极了。他也曾陶醉过,可惜就记不住那许多歌。而且那些儒生们讲起古歌和民歌来头头是道。从文字的偏旁部首到转音转义、同意通假,什么都懂,大王也不得不向他们请教。那些学院派,那些稷下学派的谬种也沦落在咸阳城里。他觉得这都是不祥的种子。他恨得要命,可又无可奈何。有时候那些门客儒生方士们也谈论起治国之道、带兵之方、研琢起什么“万民安乐之法”,令人忐忑。
  他与李斯在宫内长廊里散步。这个李斯——大王既把他当成丞相,又把他当成一个儒生;大王可没有忘记他的出身。他是一个写过简刻过书的人,是个一肚子墨水的人;他有韬略,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大王不安的就是,李斯的念头常常要取代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实在需要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左右。有时他真的不知王,对付此人应该用卢鹿剑,还是应该用一杯米酒?不过有一点他是记得牢的,婺就是决不让李斯接近女色。他知道,清苦而严谨的生活,会极有助于规范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李斯怀中也搂抱起那些润滑的肌肤、香啧啧的粉脂,这就好比在他的思想的部件上擦了润滑油。他的脑子会愈加活络,说不定还会谋反、篡位呢!
  他们在一起走王时,他的睛睛闪来闪去,就思想着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后来他又想起了一个缠绕自己的老话,不禁脱口而出:
  “丞相,你看大王没有降服的东西还有什么?”
  李斯“嗯嗯”了两声,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大难以回答了。他想啊想啊,想个不停。后来他说:
  “京大王,臣想起来了,但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啦,是啦。我想来想去,觉得人分两种啊……”
  “怎么样?”
  “是这样,大王!”他一边说一边捻着胡须,“一种是温顺的人,比如百姓,比如小宦官,比如这些妃子,还有下臣、我。我们都是些温顺的人:思大王之所思,想大王之所想。大王的话就是我们的话,大王的旨意就是我们的心愿;大王喜,我们则喜;大王悲,我们则悲。大王永伴我们心灵与肉体……”
  大王听到这里,心中暗喜。他听下去——
  “另一种人就是乖张多计之人。这一种人,比如博士淳于越他们,比如那些儒生方士们。他们的脑子日夜不停,各种念头都在里面旋转;但他们只是不说,偶尔说出也惹大王生气。他们著书立说,摇唇鼓舌,手捏一杆秃笔,写下一些谬论。”
  大王看王李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照直说来。”
  “我在想,大王没有征服的就是这些人脑壳里的东西。它们愿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滋生一万条奇怪的想法,大王原本也无法约束它们。大王不能够让它们像大将王贪带领的兵士一样,令行禁止。这就是臣所能告诉大王的忠言。”
  大王终于听得明白,脸色铁青,有好长时间他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盯王前方。
  李斯的话让大王食不甘睡不酣,再也无心和嫔妃厮混,连最能体贴入微的小宦官也不愿搭理了。有一次小宦官在他面前摆弄一个精致的小挖耳勺,他才有了一点点兴致。小宦官让他躺在那儿,给他细细地掏起了耳朵。大王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让小宦官给他掏耳朵。他们深刻的友谊也就是起自于这样的小挖耳勺。
  在小宦官给他掏耳朵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于是说:“停。”
  小宦官立刻停了。
  “从今以后,你帮我做一件要事。”
  “是啦,大王且说。”
  “你每天清晨捧一个金盘,到淳于越他们那六十博士当中走一圈儿,我将下一道指令,他们每天清晨必须将一夜所思所贲,如数放进你的盘中,不得藏匿。你要把它们原样端回,让大王审阅。”
  小宦官说:“所思所贲乃无形之物,如何托在盘中?”
  “你这小厮也学得文绉绉了。这样吧,你和赵高一起就托得回了。”
  小宦官仍是不解,但紧接着,大王就颁布了命令。
  于是每天早晨,人们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宦官,端着金光瓦亮的盘子到博士儒生们中间去搜集思想了。他们战战兢兢、又是异常郑重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向这两个宦官倾吐出来。每听完一次,赵高就咬着牙关咽下一口。
  转过一圈之后,他们就来献给大王。大王看看空空如也的盘子,问:“所思所想之物在哪儿?”
  赵高说:“禀告大王,奴才全咽在肚里,容奴才一一吐出。”
  大王闭上了眼睛。
  赵高说:“淳于越昨夜里想;添置一个玉环佩在衣衫上。”
  大王想:这也平常。
  赵高又说:“还有人想,逃到高句丽(朝鲜)一带地方,若是美妙,就再也不回了。”
  大王一楞,且忍着听下——
  “还有人想……”赵高吞吞吐吐。
  “照直说来,不必晦涩。”
  “是啦。他们还想……还想靠近一下妃子。”
  大王一下睁开了眼睛,“大胆!”他在心里说,“如果不是让人搜集,怎能知道他们这等胆大妄为?”
  接着,小宦官和赵高又摇头晃脑地背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想养一只金丝鸟”啦,“想和大王一起狩猎”啦,想“摸摸大王的身体”啦,想“借大王卢鹿剑一用”啦,想“与女人厮混”啦,想“偷一点儿东西”啦,想“一口气写三本竹简”啦,想“替大王制订安邦方略”啦。还有人想赤身裸体到咸阳城里走上一遭,等等,简直不一而足。
  大王说:“了得!了得!实在了得!”
  他喊完之后,立刻让人传博士淳于越。
  淳于越战战兢兢走来,跪拜磕头。
  大王说:“少些礼节,站直了听大王问话。”
  “是。”
  “你,想了这么一些东西,可是当真?”
  淳于越侧耳听了赵高的复述,低下头说:“一点儿不错,正是下臣夜间所思所想。”
  大王说:“你的毛病还真不少,胆子也够大嘛。”
  淳于越说:“禀报大王,俺淳于越四十有二,埋头钻研史书历法,只是偶尔才闪过一点儿穿着饰物。”
  “毛病。还贲挂玉佩?”
  淳于越说:“臣有奢华之罪,大王恕罪。”
  大王说:“恕你开诚布公,不加藏匿,无罪。”
  淳于越赶紧谢过。
  大王说:“回去传布大王旨意,所有儒生方士博士,务必每天将所思所想置人金盘之中、由丞想李斯一一验过,不得有违。”
  淳于越说:“是啦。”
  就这样,每天李斯都将众儒生所思所想择其要者报告大王。大王于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了解众儒生博士方士们脑壳里转悠的东西,稍微安心一些。久而久之,他对各种人的心态全部掌握,只不置评。于是那些儒生博士们也就放肆起来,各种想法五花人门,应接不暇;再到后来,竟然让人难以置信——比如说其中一个方士甚至要练习一种吐纳之法,白天吞下月亮,晚上吞进太阳,循环不止,以求永生博大。另有一个博士流氓成性,满腹才子佳人,还幻贲着将自己变成一位美女,招摇过市,引诱军中俊儿。特别是一位年长博士,竟然死灰复燃,又一次想废郡县立分封,和王公贵族打成一片,而且还要将渔盐之利归还东夷。大王殊为不安。
  李斯说:“大王你看,这些人闲来无事,必生事端。可是种种想念,他们不会加以匿藏。匿藏起来的一些想法也许才是更为可怕更为恶毒的。”
  大王说:“那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的脑瓜不那么活络转动呢?”
  “禀报大王,臣有一个办法,不知可用否……”
  “且王来。”
  李斯说:“臣闻听咸阳街头铁匠那儿,会打一种铆钉,那种铆钉一端尖尖,一端粗粗;它即可拴住活络东西。”
  “你的意思是……”
  李斯说:“我的意思是,那些儒生方士博士们脑子里像抹了油一样活络,要让其止住,其法也易,那就是从后脑那儿贯人一根铆钉,然后铆紧,它们也就不会转来转去的了。”
  大王哈哈大笑,说丞相真是才华盖世,此法妙哉,妙哉。
  李斯满怀希望说下去:“那么就让我们动起手来?”
  大王说:“且慢,容我再想想罢。”
  李斯不做声了。他不明白大王此刻正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起了当年的韩非。
  韩非是一个雄辩之才,能写出华采文章。大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曾经说过:大王若能与韩非见上一面、谈上一会儿,死而无憾。后来韩非真的来了,此人果真仪表不凡,英姿勃发。只是他后来发现这个人虽然身为读书人,还不停他说读书人的坏话;但此人尽管身上有根贱骨,可他也实在是韬略无限。也就在这时,李斯发了嫉心,不断谗言,说韩非身上有狐臭、还说他不通礼仪,在宴会上挖鼻孔、打嗝的声音又尖又响……讲来讲去,大王对韩非陡增厌恶;再到后来听韩非讲话,句句都不顺耳,找一个罪名就把他杀了。
  斩了韩非大王若有所失,后来竟然后悔起来。因为有时候他想找人谈谈,总是先想起韩非。
  想到这些往事,大王就要对李斯刚才的主意再琢磨一下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