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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王祭过月主,见过徐芾,兴奋到了极点。他决心与徐芾一起泛舟海上,亲手射杀鲛鱼。他命令二百弓弩手做好准备,然后将营帐扎到黄水河之滨,所有的船都汇集到黄水河湾里,号角吹起,卫士们手持弓箭,簇拥王大王,登上了楼船。大王和徐芾站在第一只楼船上,率船队向北驶出港湾。
  海上巨浪滔天。仔细看去,才知王这不是大风推起的浪涌,而是一群群红翅黄脊的巨鲛在翻腾、喷水。它们搅起了浪涌,搅得昏天地暗,泡沫四溅。大王命手下人吹号。号角一响,船队随隆隆鼓声一齐进发。这时那些大鲛不知是害怕还是故意把船队引向深处,它们用力喷水,发出了昂昂之声。浪滔巨涌更大了,大小楼船在浪涌里颠簸,那些从未乘过船的士兵呕吐起来。大王年迈,身体又虚弱,可是在徐芾这一班儒生方士面前却没有露出半点恐惧。他手挽长弓,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点着大鲛,厉声喝道:
  “给我射!”
  所有弓弩手一齐拉响弓弦,箭链飞溅,殷红的血立刻在水中漫开。
  “好也!”大王从未有过的欢快,合掌大呼起来。
  徐芾也挽弓射箭。这时巨鲛群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大鲛,它好像要为群鲛复仇,直迎着楼船喷水,张开了血盆大口。它虽吞不掉楼船,可是它掀起的波浪却足以把楼船弄翻。所有的红翅大鲛都随它冲来,即便是负伤的也跟紧了它,奋力喷出水柱。
  正在楼船危急之时,大王猛喊一声。
  “混帐!”、
  所有弓弩手一齐挽弓。大王拉了两下没有拉开,猛一跺脚,奋力拉弓,箭头正中黑鲛的脊背,血水涌出。可是这只黑鲛毕竟太大了,身子抖动,却没有翻转身子,而是剪动巨翅继续向楼船冲来。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绞鱼也奋力往前冲撞。
  箭镞雨点一般射去,黑色巨鲛晃了两下,抖动愈烈,白色肚腹缓缓翻转朝上……水浪平息下来。
  鲛群潜入深水,转眼不见了。
  大王挥动卢鹿剑,命船队乘胜追击。
  船队在桑岛和依岛之间的激流中搜寻再三,没有发现一条大鲛。接着船队又一直向东,直达芝果。在芝呆湾,他们又射到了一两条大鲛。但再也没有遇到穷凶极恶的鲛群。
  大王的船队继续往东,划一个大大的弧线,来到了成山头。成山头下凤高浪激,成群的红翅巨鲛在戏水。
  大王喊:“好也!”
  卫士们随大王一齐射出箭镞。徐芾率领众儒生方士也拉响了弓弦。箭镞如雨点一般。群绞或中箭身亡,或速速逃离,眨眼之间鲛群复又消失。
  大王哈哈大笑。他命令船队在成山头靠岸,登车前去琅琊。
  在琅琊,他命令摆上十里长宴,就像在长安一样气派。他在此为即将启程的徐芾船队祝酒,兴致极高。
  赵高、李斯、小宦官,都围在左右,频频举杯。
  牛角号一声接着一声。那是大王汇集粮草、召集百工的号角。一连数日,人群在士兵的引领下疾速往琅琊台汇集。他们将在此地登船,随徐芾绕过成山头,回到黄水河港训练数月,焚香沐浴,于农历8月正式启程,直驶瀛洲。
  大王拍王徐芾肩头:“爱卿,此一去身负重托,为朕争下天下第一奇功。”
  徐芾说:“大王放心,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他高高举杯,一饮而尽,掷杯大笑。
  众儒生方士明白徐芾在笑什么,他们也笑着把杯盏斟满,向着滔滔大海高高举起:
  “愿上苍保佑我们直达三神山,寻得仙药,侍奉大王。”
  大王与众人对饮之时,突然觉得身上有些不适。他不愿意把虚弱暴露给徐芾一班儒生方士,就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腕,直到掐出血来。他这个动作由宽袍大袖遮挡,谁也没有发现。大王的汗水从额角流下,不得不尽早结束欢宴,让小宦官扶到了帐中。
  刚刚入帐他就扑倒在榻上。
  小宦官连连呼唤,赵高和李斯也围上来……
  大王很久才转醒过来。御医一次次被召来。正号脉,大王又一次昏蹶。御医告诉左右:大王这一次病得实在不轻。所有人都交换着眼色。小宦官第一次感到了巨大不祥。他对着大王耳朵轻轻呼唤。他差不多亲眼看到有一个魂魄在大王身旁徘徊,欲将离去——它想背弃大王疲惫糟朽的躯体!
  小宦官呼唤王,呼唤着,眼看着那个魂魄在大王身旁徘徊,徘徊,又在他的呼唤中一点一点归来了,归来了——大王睁开了眼睛……大王环顾四周问:
  “为什么这样黑暗?”
  天本来不黑。但李斯赶紧让人点数支蜡烛。
  大王又问:“徐芾一班人哪儿去啦?”
  左右回答:“他们乘车到成山头,登船回黄水河港去了。”
  大王“嗯”了一声,又说:“派人前去督促,让他们提前起程——大王恐怕等他不得了……”
  左右应一声,有人离开了。
  天到了半夜,大王突然说:“收拾东西,马上回咸阳。”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赵高说:“大王,您的身体虚弱,刚刚转醒,再说已经半夜三更,如何动身呢?”
  大王细长的眼睛闪了闪,将右手抬起来,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小宦官说:“你还多言!快传大王旨令!”
  赵高忍气吞声,瞥了李斯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号角频频。这号角的节奏使营中人都惊呆了,他们贲不到在这月黑头里竟然还要拔营出发。这是怎么了?大王疯了吗?
  他们只是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鞍。很快,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大王一点一点挪上了车子。
  车轮辘辘驶动,向西——咸阳城的方向进发了。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缓缓地、懒懒地,往西而去。从此后,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大王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
  大王仍旧时常昏既。醒来时,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可是没有一个敢把大王的旨意传递给车夫,因为都知道大王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大王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大王昏睡不醒了。
  御医给大王灌了人参汤,又灌了一种有神奇功力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他不断地喃喃,所有人都听不懂他的话。后来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他说大王在喊“蒙恬,扶苏……齐姬……”
  小宦官告诉李斯和赵高。
  李斯说:“他者了,他想自己的长子和自己的爱将、爱妾。”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小宦官听得不对。我明明听到他在喊那些美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吧!”
  李斯有点迟疑。赵高立刻传身边的人,对他们耳语几句。
  一会儿,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大王车上去侍候。大王果然把她们拥在左右,紧紧地贴着她们的脸。大王似乎有了微笑,后来竟然吐出了一串谁也听不清晰的话。
  姑娘们听不懂,只抿着嘴笑。
  李斯说:“怎可这般放肆!”
  姑娘们立刻不笑了。她们去亲吻大王,都感到了大王口中有一股刺鼻的鱼腥味。这腥气越来越重,终于那粉脂的香气也没法遮掩。
  大王大张王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有的甚至奇怪地变长了。姑娘甚至从这牙齿联想到野猪的獠牙,不过谁也不敢讲出来。
  大王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他的两手还是紧紧搂抱王身边的姑娘,一刻也不曾松开。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队,都不免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大王车队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着,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的顶端?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一开始就尾随车队的那群乌鸦——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再没有一个人能驱赶它们。因为大王既然昏睡,那么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驱赶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
  李斯早就从大王的车子上闻到那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
  他不止一次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李斯摇头。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变就要发生了。这是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醴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
  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小宦官只答:
  “大王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
  李斯没有吭声,退开了。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大王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方慢慢蠕动。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怎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梦幻搅缠得大王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睁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终于明白了,这是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又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那又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溜闪闪发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速而过,速度及它们的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竟然能够在飞速前进当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他喃喃说王。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寻呀?
  一些金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呼喊着:
  “不到长城非好汉!”
  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
  有一个人背王一把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着,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第一次统一中国的大王,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
  “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
  那个金发碧眼的人间着,导游的东方人还没有回答,他就摇着头笑起来:“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大王多么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他就不想一下,火箭、大炮,更不要说导弹、飞机和卫星制导的一些现代化武器了。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导游的东方人说:“这在当时不是玩笑。”
  金发碧眼的人说:“可它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玩笑。”
  东方人不语。
  金发碧眼又说:“不过,为了这个玩笑,那个大王动用的心思未免太大了吧?杀了那么多人,征集了全国的民工,不过是为了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而已,哈哈……”
  金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这时候大王看出她的胸部高挺,臀部也很大,原来是一个女洋人。大王觉得有点发酸。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茫。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我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而且在恍忽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预言家。
  是他以前预言到了金发碧眼、大铁鸟、长城,以及那个大人物的死亡,他巨大的葬仪、陪葬品、地下工事……而且那个大预言家还说:所有的工事早晚要被那些举止古怪的现代人打开;这些地下宫殿被打开时,所有重要的秘密都将暴露无遗。兵马俩一排一排,它们在阳光下呆滞的眼神、可笑的举止,让现代人惊叹中又觉得好笑;就连儿童也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生平最恨、最喜欢的,都是一些儒生。因为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同时也有这个无所不晓的大预言家。这些儒生说话颇为随意,口无遮拦,常常惹是生非。他们渊博的知识让人嫉恨,简直像无所不晓的样子。他有时要骂:混帐!一些白面书生嘛,有什么功德?有什么气概?有什么威武?有什么智量?他们凭什么比大王懂得多知得广?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欲望!大工最感恼火的就是他们了……
  他那个大臣,无比聪明的丞相,曾经给他想过一个办法,即让大王把人间唯一没有征服的角落——那转动不停的一个个脑瓜拴住。办法是让铁匠锻出一些长钉,先从他们的后脑上钉进去,然后再铆紧。就用这个办法迅速固定所有儒生的脑瓜,使它们不再活络地转动。那么今后呢?丞相李斯小声告诉他:
  “所有的史书典册只可以挑选一些装到官中密封好,只供大工一人消遣;其余的全部收起,如数焚尽。”
  这个办法彻底、干净。而且由于那些转动的脑瓜都拧上了铆钉,所以那种来自脑爪的、巨大的威胁和逼人的傲慢,将再也不会出现了。
  大王后来终于采纳了李斯的意见。不过他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李斯是丞相,更是大儒,以前还是吕不韦的幕僚,他的脑瓜转动得比谁都快,甚至比那个有名的博士淳于越还快。那么,当所有的脑瓜都被拧住,这个李斯又该怎么办?他正琢磨:不久的将来,如果剩下一根铆钉,欲要派上用场,也许还是要拧在丞相李斯的后脑那儿才合适。这也许是他始料不及的吧?后人会用这样的一句话概括这个过程,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冥冥中,记得那个大预言家向他描绘了一种奇怪的原理。他说:
  “大王,疆土分有形无形的两种。大王所征服的只是有形的疆土,它上面有河流,有高山,有美丽的鲜花,有甘甜的果子。不过它们再大,也有个边界。另一种疆土嘛,是装在人们脑海里的,它同样绚烂无比,同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只是它更大得没有边际,它远至宇宙星辰,包容银河;下至九泉,通无底冥界。任何功勋盖世的大王都只能征服有形的疆土,而不能征服无形疆土,他不能贪婪到想征服无形的疆土的地步——那时,等待他的肯定是一个大悲惨——”
  大预言家还说:“那些无形的疆土,有一部分属于一些精神巨人。他们太巨大了。他们自己就拥有一大块无形的疆土。这无形的疆土阔大无边。许多人向往它,尊崇它。这个精神巨人大富有了,也太仁慈了,他无数次慷慨赠与而不会少了什么。他善待和尊重每一个人,尊重每一片无形疆土的完整和优美。正是这种尊重,才使他变得更加无敌。”
  大王听了大预言家的话,愤愤地拍案而起:
  “难道大王就不是一个精神巨人吗?”
  大预言家摇头:“大王还不是。很可惜,您不是。因为您是一位占据有形疆土的大王,所以就不会是一个占据无形疆土的大王。贪欲毁掉了您的德与力。”
  大王终于不能够容忍,咬牙切齿,几次贲拔出卢鹿剑。他要杀掉这个大预言家,谁知大预言家先自笑了:
  “大王马上就要拔出卢鹿剑杀掉我,如此而已。”
  大预言家无所不晓,大王伸向卢鹿剑的手不由得又缩回来。
  大预言家说:“我也是无影无形的,也属于一片无形的疆土——大王怎么奈何得我呢?”
  大王由于急躁、嫉妒、愤怒,更由于深深的绝望,最后像个儿童一样位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跪下,双手合十,向着冥冥中的神灵、也向着预言家说道:
  “我多么不幸,多么不幸!我无法弥补的残缺呀,我的不幸!有谁看到了我的不幸呢?”
  大预言家不知何时走了。
  大玉哭得愈发伤心。他最宠爱的几个美女走过来,亲吻他,安慰他。他像个儿童一样伏在美女的身上,抚摸她们润滑的肌肤。美女端坐那儿微笑着。大王崇拜青春。他位哭得像个儿童,后来简直在央求这个美丽的躯体:
  “请赐与我青春、时光和无形的疆土,请赐与我。赐与我这一切。”
  她微笑着。她所能做的就是袒露出那两个丰硕的蓬勃的乳房,让大王吸吮。她呢喃说:“一个多么好的、衰老了的野心勃勃的婴儿!”
  乌鸦在上空盘旋。一片尘埃,一道蜿蜒西行的车队。这是谁的车队呀?默默无声,死去一般沉寂。号角息了,鼓声蔫了,旌旗垂落。这个不幸的车队呀,这个死亡的车队呀。
  大王看着在他的疆土东部郁郁而行的车队,心中充满了蔑视。
  他又看到了一片片烽火。在他的国土上竟然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青烟,一络又一络。他问身边的李斯,这是怎么回事?
  李斯告诉他:“这就是按大王您的命令,将史书典籍收缴后进行焚烧。焚书的火焰已点燃全国;大王,可见您的威力无边。”
  大王感到了几分宽慰。
  他又问:“那些儒生呢?”
  “兵士们正在挨户搜查,这时候大半都捉在了咸阳官前的广场上,拴在那些铁人身边。一个铁人跟前拴一组,现在一共有几十组了。”
  大王说:“带我前去,看看这些死到临头的、做视人世的儒生有些什么样的眼神。”
  李斯领着大王到广场去了。大王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跟前停住了。他发现这个儒生只是闭着眼睛。
  大王说:“睁目。”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儒生说:“我不愿亲眼看到可怜的人。”
  “你是说我可怜吗?”
  “你,你身边的人,还有咸阳城,都可怜。”
  大王先是不解,后来冷笑:“死到临头的人才可怜。”
  儒生仍然闭着眼睛:“是的,死到临头了,像你。”
  “那是你,不是我。”
  儒生说:“我们使用的计算时光的尺寸不一样,用我的尺子量,死亡就落在头顶。”
  大王吓得脸色苍白。
  李斯说:“大胆!胡言!”
  儒生说:“你吗?你曾是我的同行。”
  李斯说:“我才不是你的同行。”
  儒生笑了:“胸无点墨的人也能做丞相吗?做了丞相,也该记得曾是我的同行。不过,你是一个长了牙齿的同行。你要把同行全部吃光,只剩下自己;以后你要用牙齿去咬身边的人。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咬大王。”
  大王转过脸看了看李斯。
  李斯气得两手乱抖,指着年轻的儒生,打他的耳光。奇怪的是,他的手打上去,手掌立刻流出血来。李斯握着手乱跳,仔细一看,原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儒生在一瞬间化为了石人。李斯不信,掏出怀里的刀子在他身上剜起来,一下一下都发出了刺刮石头的尖响。原来他整个人真的变为了石头。
  大王和李斯目瞪口呆。刀子掉在了地上。
  李斯牵着大王的衣袖继续向前。
  李斯说:“前边的金人上缚了七十博士。”
  “哦?就是最有学问的那些老家伙吗?”
  李斯点点头。
  离他们还老远,大王就看见了经常与之议事的淳于越博士。淳于越迎着大王,微笑点头。大王对李斯小声说:
  “你看,他还向我讨好呢。他以为在这最后的时刻里,我会放他一马。”李斯没有吭声。他们走过去。
  淳于越说:“大王,我早就将古人的话告诉过你,‘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想‘得兼’吗?”
  大王不解。
  淳于越说:“你常常喊的一句话是什么?”
  大王没有回答。
  李斯说:“大王常喊的一句话就是:‘大王就是德,就是力,就是猛,就是法’。”
  淳于越笑笑:“大王错了,你可以是勇,是猛是力,但你不可以是法,你更不可以是德。”
  大王挥手就拔卢鹿剑。
  淳于越说:“我们先走,你后面跟上;不过无论怎样,你都不是法,更不是德。”
  眼看大王的卢鹿剑就要砍上去了,李斯连忙阻止:
  “且慢大王。”
  原来李斯心里有个盘算。他最恨的就是这个淳于越,因为就是他无形中成了儒生的首领,举国上下都承认他知识渊博,能思巧辩。只要这个人活王,自己无论拥有多大的权柄,在智力上都要居他之下。这是让他极其愤怒的事情。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对大王说:
  “大王,还是应该对这些有学问的人宽大为怀。他们有话必说,襟怀袒荡,过于直率,有时也不免荒唐。依我看,惩戒一下,比杀了他们更为适宜。”
  大王有些不解,他不知道对这个人会想出什么办法来。他听下去。
  李斯说:“你不是让人打了一些对付脑瓜的铁钉吗?你不妨先给他拧上一根。”
  大王点头,说:“来人哪!”
  那个打铁钉的铁匠穿王草鞋,“扑嚓扑嚓”走过来。他身边的草筐里果然盛了很多铆钉。
  李斯说:“来呀,捡一支长的,先给博士拧上。因为淳于博士脑爪偏大。”
  淳于越没想到自己会受如此酷刑。他总算更加明白了李斯的心肠。
  博士们先后都使上了铆钉。
  鲜血染遍了咸阳城广场。当夜,无论是否使上了铆钉的儒生,在大王的命令下,都统一埋在了山谷里。
  小宦官曾经问过大王——
  “埋掉了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今后咋办?”
  大王正要回答,李斯正好进门。大王将小宦官的问题交给了李斯。
  李斯答:“大王就是威,就是力,就是猛,也是法和德;那么,还要那些儒生和典籍何用?”
  小宦官一声不吭地躺在了卧榻上。大王在他屁股那儿拍了两下:
  “你还是个娃娃”。
  乌鸦飞得越来越低了,它们差不多要扑到懒洋洋的车队上了。大王的目光越收越紧了,紧紧地瞅着这行进在自己疆上上的车队。它们此刻仍然在大王疆土的东部,向着西方,一点一点蠕动。
  乌鸦喧闹着。
  可怜的车队,即将死亡的车队!这究竟是谁的车队呢?大王仍旧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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