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天色昏暗,秦王缓步走人江山阁。守卫四海归一殿的侍从们连忙跪下行
礼。
秦王已不复昔日神采,身体开始变得臃肿起来,两眼黯淡无神,空洞洞地似乎什么
也看不见,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向龙椅。盛装之下的秦王却显得那样的孤独忧郁,不
带一丝生气,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
秦王登上台阶,在龙椅上坐下,两名侍从照例上前搀扶,秦王烦躁地挥手示意二人
退下,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显然大王今日心绪不佳,侍从们知趣地恭立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半晌,秦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招手让侍从们近前。
侍从们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不必了,来,你们大家都坐到我身边来。”秦王的神色显得格外柔和。
侍从们畏畏缩缩地遵命在秦王面前席地面坐,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竖
耳恭听。
但秦王迟退没有开口,低着头,仿佛在苦苦地冥思着什么,许久才忽然指着正对面
的年轻侍从问道:“你多大了?”
侍从吓了一跳,低声答道:“小人十五岁了。”
“呵!才十五吗?长得很壮实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瘦小得多了。”说
罢秦王又低头不语,面色暗淡,目光呆滞,像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许久,秦王又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想想,还是那时候好。虽然衣不挡寒,食不
裹腹,却日夜思盼能够早日回到秦国,继承王业。再说,还有赵姬日夜相伴……”秦王
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立即板起面孔,声音威严地说道:“当时,我就
曾发誓,有朝一日倘若能够登上这宝座的话,绝不忘往事,一定要铲灭六国,一统天下,
以报国耻家恨。”说着,环视身边的众侍从,“你们说,我现在这样做了,有什么不对
吗?”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反应,侍从们仍旧低着头,静静地凝听。
秦王的思绪像是又飘回了遥远的过去,喃喃自语,语调凄凉:“如今当上这秦国国
君,又有望实现一统天下的梦想,可我,还有些什么呢?还剩下些什么呢?”
没有人敢打破接下来的沉默,秦王以手支头,侧身坐在龙椅上发呆,围坐在周围的
侍从们更是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大王。
正在此时,有太监自外面进来禀奏:“启奏陛下,今有燕国使者携礼品已经抵达咸
阳。请问陛下何时召见他们?”秦王的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似乎又注入了一丝新的
活力。
“好。来者何人?”
“正使名唤荆轲,听燕国人讲,此人使得一手好剑。”
秦王一扫刚才的悲伤失落,变得精神抖擞,仿佛一只猛虎看见了猎捕的对象:“太
好了,等的就是他。传旨明日召见,特准他佩剑上殿。”
太监喏喏连声,俯首退下。
奏王得意地笑着,费力地站起来。侍从们也忙不迭地爬起来紧随其后,向门口移去。
奏王忽然回过头,大喝一声:“我还没叫你们起来,都给我跪下!”
侍从们慌忙跪伏在地,吓得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秦王哼了一声,转过身自顾自地走出了殿外。
清晨,王宫里派出的仪仗车马已早早地停在了驿站门前,准备恭迎燕国使臣上朝面
君。
旭日初升,在秦国典礼官的引导之下,身着礼服的荆轲、秦舞阳走出了驿站,二人
一色地昂首阔步,神情自若,再加上锦衣玉饰,更显得气宇轩昂,身后是手捧礼盒与地
图的随行侍卫。
一行人按照典礼官的安排,依次坐上仪仗车。上得车来,荆轲便闭上双目,休养精
神。
车辆队伍在街道上缓缓而行,立时招来行人的注目。以往的使者,无论来自何国,
均是幅旗息鼓,悄悄人宫。而今日燕国一行人马却是大张旗鼓,好不威风。
当先的仪仗车上,正使居左,副使居右,仪表威严,镇定自若,更是令围观的秦国
人也不住赞叹。
车辆向王宫的方向慢慢驶去,荆轲端坐车上,努力镇摄心神,却仍是禁不住心潮澎
湃。赵姬俏丽的身影又在眼前晃动,那段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免令他有些留恋,转念一想,
今日一去,早已不作生还的打算,浮生半世,能够完成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算
不枉此生。想到此,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收束心神,开始在心中反复思考将会遇到的每
种情况和应对之策。
车在王城门口停住,荆轲一行下得车来,随典礼官向宫内走去。
宫城内,但见禁军巍然而立,旌旗招展,整齐有序。晨鼓的敲击声和猎猎的风声在
广场内回荡。荆轲目不斜视,大步向前走去,秦舞阳却忍不住时不时地向四处张望,这
威严的军容让他深深感受到一个强国的威严和巨大的压力,步伐不免有些放慢。
来到大殿下,殿外甭道两例,无数兵士与太监整齐肃立,身后摆放着一排排的鼓—
—大鼓四只,中鼓八只,以及无数只小鼓。典礼官一挥手,鼓声如闷雷一般响起,兵士
们挥动族旗,以刀戈顿地,轰然有声,杀气腾腾。
二人登上九十九级台阶,四海归一殿近在眼前。殿前,赫然排列着一队禁军兵士,
个个身高膀阔,不怒自威。从军队后面闪出一名内待,伸手止住二人:“且慢。”
内侍上前略施一礼,说道:“请二位使臣将佩剑暂时交我保管。”
荆轲若无其事地随手取下佩在腰间的雄剑,递给内待。
内特技剑出鞘,略略看了一下,说道:“请稍候片刻。”便进入殿内。另有一人将
秦舞阳的佩剑除去。
少顷,有太监出来传旨:“请二位特使先随我来,大王稍后便召见二位,二位请暂
等片刻。”随太监人得殿来,两个人都不禁为这壮丽辉煌的殿宇所震撼。
九曲回廊,走了许久,才进人候见室。室内南面是一张织锦铺垫的坐桥,对面是一
面六尺余高的巨大铜镜和一个滴水的青铜漏壶。
太监安排二人落座之后便退了出去,不多时,另外两名太监抱着地图和箱子走到二
人面前,目光冰冷犀利,一直刺到人的心里,荆轲冷眼相对,秦舞阳却有些心虚,低头
躲开太监的目光。
远处不时传来大殿内群臣的交谈声,但不久便是一片寂静,只有对面青铜壶里的水
珠仍在滴答不停。
荆轲正襟危坐,从对面的铜镜里,分明可以看见秦舞阳脸色苍白,失去了往日的威
严,不时四处张望。
这时,远远地传来敲钟之声,一下、两下、三下过后,礼乐奏鸣,秦王临殿的时辰
到了。
四海归一殿高耸壮观,气宇恢宏。殿的中央有一座四方形的水池。池上架有一座白
玉石桥,只有秦王才可通过。
此刻大殿内的文武百官整齐列队,在典礼官的口令下恭然齐跪。札乐齐鸣,秦王的
身影出现在殿内,昂首阔步,威严肃穆地从桥上通过,走向正对面的龙椅。
“大王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声高呼,声若雷鸣,轰然回荡,紧接着,殿外的兵士和太监们也齐声高呼起
来,声势洁大。
欢呼声中,秦王巍然转身,稳稳地坐在龙椅之上。
响雷般的欢呼声传人候见室,震得屋子嗡嗡作响。
秦舞阳面无血色,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太监手里盛放地图的盒子,手心里全是冷汗。
荆轲注意到秦舞阳的神色,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看着他。秦舞阳惭愧地低了一下头,
荆轲那镇定自若的目光让他稍许安定了一些,赶忙调整呼吸稳住心神。
适才拦路的内侍又返了回来,手里捧着荆轲的雄剑,走到近前,伸手将雄剑还给荆
轲,荆轲颇觉意外。
内情诡秘地笑了笑,说到:“我主陛下为表敬意,今特准正使佩剑上殿。”
荆轲也不报辞,取过剑,别在腰间。随即微笑着转过身来,轻轻地拍了拍秦舞阳的
膝头。
秦舞阳终于恢复了常态,将手搭于荆轲的手上,用力一按,轻声说道:“不必担心,
我一切都好。”
这时,大殿内的典礼官开始高声宣旨:“大王有请燕国使者进见。”圣旨自前殿、
中殿、后殿一层一层传过来,最后传到候见室内。
领路的太监又走了进来,低声唤道:“二位请跟我来。”
二人缓缓起身,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经过铜镜之前时,荆轲停住了脚步,歪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自己,这才
稳步向外走去。
出了候见室,便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又走了许久,才来到大殿门前。二人放慢步子,
向内望去,只见云台上,秦国九位重臣身着朝服、手持圭板站在最前方,其后是文武百
官列队而立,黑压压一片,煞是壮观。
大殿尽头最中央处,秦王在众侍臣及太监的拱卫下,高高在上,危然而坐。
荆轲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大步迈进大殿。而秦舞阳却显然被眼前的阵势所惊,一
时慌了手脚,神色紧张地跟着荆轲走进大殿,却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筋斗。二名太监从侧
面走过来,分别将地图与礼盒递到二人面前,荆轲伸手稳稳地接过了地图,礼盒却从秦
舞阳的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群臣中起了一阵骚动,秦舞阳慌忙趴下去拾起盒子。
秦王不动声色地端坐在上,只是紧紧地盯着二人。
荆轲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行过礼
后,向秦王朗朗上奏:“燕国使臣荆轲及秦舞阳受燕国国君之命,前来拜见秦王陛下,
以修两国之好。”
奏王点了点头,典礼官又高声宣旨道:“请燕国使者近前见驾。”
殿内顿时又响起一阵轰鸣:“吾王万岁,万万岁。”殿宇高大空阔,回声久久不绝。
荆轲毫不迟疑,在群臣的欢呼声中由中央甬道向前走去,秦舞阳亦步亦趋地紧跟在
后,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神态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面色苍白,魂不守舍。
二人一直走到大殿中央的水池边。巨大的池底刻有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正随波飞
舞荡漾,仿佛就要跃出水面,吞噬一切。
荆轲并不停步,大步踏上玉桥。过得桥来,一直走到御阶之下,方才收住步子。回
身望去,却见秦舞阳仍呆立于池子对面,神色慌乱地望着水底的恶龙,面无血色,如同
即将被押往刑场的死囚一般,身子抖个不停。
群臣纷纷探身,要看清二位使臣的举动。
荆轲此时已无暇顾及秦舞阳,面对眼前黑压压的阵容,荆轲也不由得心中一紧。偏
偏在这个关健时刻,秦舞阳竟如此惊慌失措,看来原先的计划已不可能实施,一切只能
靠自己来完成了。想到此,荆轲堆起满脸笑容,讨好地举起地图,低下头,高声背诵早
已练习过无数遍的说词,边说边四处打量。
“陛下,现呈于陛下眼前的乃是我燕国国君特地为陛下准备的礼物,以表求和之诚
心,但……”说着,故意环顾左右,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指着呆立在桥对岸的秦舞阳,
夸张地叫道:“嘿嘿嘿,我说你这副使站在那儿,让我一个人怎么打开这地图呀。”说
到这儿,又回过身来向着秦王深施一礼,“陛下,请宽恕卑臣的失礼,副使乃一介草夫,
没见过什么世面,定是被贵国的泱泱大国气派镇慑住了。待小臣速速领他上来拜见陛下。”
说完又是一叩首,动作滑稽可笑。
群臣见此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又赶忙刹住,屏声凝气恭立在原地。
荆轲一本正经地转过身,仍由桥上向回走去。桥面被水打湿,他故意脚下一滑,作
出险些跌倒的样子。随即一步一摇,慢吞吞地挪过了桥。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也随着他
的步子左摇右晃。
终于来到秦舞阳面前,荆坷暗向他使了个眼色,堆起笑脸大声安慰道:“没必要这
么害怕嘛。赶紧随我过去拜见秦王陛下,把东西呈给陛下,我们也好早日回去复命了。”
说着,伸出手抚佐秦舞阳的肩头,暗中用力捏了一把。
群臣中又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这一捏显然起了作用。秦舞阳迅速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说:“嗯,
我没关系。”荆轲欣慰地笑着转过身,带着秦舞阳一同向桥上走去。
突然典礼官怒斥一声:“站住!奉大王之命,只准正使一人上前参见!”
刚刚恢复平静的秦舞阳又被那一声怒吼吓得魂飞魄散,大张着嘴,愣愣地站在原处,
再不敢向前迈动一步,只拿眼睛呆望着荆轲。
荆轲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腾出一只手,从秦舞阳怀中接过礼盒。一边低声地对秦
舞阳发着牢骚:“看看,都怪你磨磨蹭蹭,如此误事……”
这样嘟嚷着,又向前走去。一手持图,一手抱盒,一步三摇过得桥来,忽然好像想
起了什么,转过身冲秦舞阳抿嘴一乐,说道:“我说副使,看你这副样子,别再在这里
丢人了,你先回驿站等我去罢!”
秦舞阳顿觉浑身一热,手心发烫,胸口处堵起一团说不清的东西,眼泪差一点就涌
出了眼眶。荆轲的这一笑,分明是在向他决别,秦舞阳只觉得羞愧难当,真恨不得一头
撞死才好。他这一过去,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而在这生死关头,他竟然还记挂着自己
的死活。
荆轲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秦舞阳,然后恢复了刚才滑稽的笑容,回过头,扭着身子来
到御座前,将礼盒和地图放在身侧,张开两臂,像只大鸟一样深伏在地,只呵呵地喘着
气,似乎连头也不敢搐动一下。
群臣又开始嘻嘻暗笑,原本庄严肃穆,如临大敌的殿堂里一时间竟多了几分轻松的
气氛。
一向警觉的秦王也对燕国派来的这个使者放松了戒心,甚至开始怀疑这不是自己一
直在等的那个刺客,只是好奇地盯着趴在脚下的这个男人。
“参见大王。”荆轲大声呼叫一声。
秦王点点头:“好了,抬起头来。”
话音刚落,那荆轲却放声嚎哭起来:“小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秦王一愣,问道:“你哭什么?抬起头来。”
荆轲原地趴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
秦王审视着这张脸,越发不相信这就是那千挑万选的刺客。
“莫非赵姬的计划并未成功,抑或是燕王惧怕我发兵灭燕,当真遣使前来求和不成?”
想着,他缓缓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臣名唤荆轲。”荆轲一边答,一边又抹起眼泪和鼻涕,举止极为夸张。
秦王绷起脸,厉声质问:“因何哭个不停?”
荆轲可怜兮兮地颤声应道:“卑臣害怕。”
秦王微微一笑,“怕我不成?”
荆轲轻轻点了点头:“不单是卑臣,副使他也是畏惧大王天威才会有刚才的失态。
我二人只想早日回国复命。”
秦王大声下令:“好了,我怒你无罪,近前答话。”
荆轲的表情立刻变得欢天喜地,朗声应了一下,抱起礼盒与地图,爬到龙椅下面,
仰起头望着秦王,眼角里似乎还残留着点点泪光。
秦王身边的侍从太监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有那少年司礼像冰一样冷冷地站在秦
王的身后,依然如故。
奏王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使者腰间佩带的长剑:“哦,这把剑很是奇特啊。”
“大王的眼力果然非同寻常,此乃铁剑,剑柄为青铜所制,上嵌饕餮图案,小臣多
年前无意间得来的。”
秦王点头赞道:“好一把宝剑。”
“正是。此乃斩妖除魔、镇国安邦的一把宝剑。”
秦王转换了话题:“樊於期的首级可曾带来?”
“带来了,带来了!大王请看。”荆轲连声应着,忙不迭地放下地图,打开礼盒,
双手呈上。
刹时间,整个殿堂寂静无声。
礼盒中所装正是樊将军的首级,盒中垫了生石灰,首级尚未腐烂,完好无损,双眼
微睁,面目如生。
秦王目不斜视地望着礼盒,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惜之情。
荆轲仍装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高举盒子,一动不动。心里却在暗自盘算着对策。
秦王猛地将目光转向荆轲,正看见他转着眼珠,不知在寻思着什么。荆轲的反应也
出奇地快,急忙收拢目光,两眼坦然地回视秦王。
秦王不由得困惑起来,明知对方很可能是刺杀自己而来,却不知他要如何下手。就
这样牢牢端详了刺客一会儿,挥了挥手,命太监将装有樊於期首级的礼盒拿走,然后故
意又将注意力挪到荆轲腰间的长剑之上。
荆轲神色泰然,仍旧迎视着秦王,而心下却已明白,果如赵姬所言,那精明的秦王
早有准备,看来今日若想得手希望甚小,只有随机应变,等待时机了。
秦王盯了一会儿剑,将脸转过去看向别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荆轲打定主意,
便倒地连连叩头。“陛下,请怨卑职万死之罪!”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秦王睁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卑臣本不想佩剑来见陛下,无奈燕国国君命小臣如此,小臣怎敢不从。”一边说
着,一边偷眼环视四周。
四下里,侍卫们的手都放在了剑柄上,虎视眈眈。
于是横下一条心,大声说道:“燕君是命卑臣前来刺杀陛下的!”
事情大出意料之外,秦王倒吸了一口冷气,群臣骚动,满场哗然。侍卫们纷纷拔出
剑来,围在秦王身边,跃跃欲动,只待秦王一声令下,便要扑上前来。
秦王终于松了口气,心中暗笑燕国无人,那燕丹费尽心机,到头来却贻笑天下。刺
客被吓破了魂胆,竟不打自招,自己也不用费神挺而走险了。想到这儿不禁得意地一笑,
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退下。然后,向群臣大声言道:“众爱卿可听到此人之言?燕王想
刺杀于我呢?”
殿堂中顿时群情激愤,回响起一片愤怒的咒骂声。
奏王举起双手,待骚动平息,便又将眼移向荆轲手边的地图问:“你这督亢的地图
是真的还是假的?怕也是一个骗局吧?”
“不,这地图是真的,千真万确。”荆轲慌忙说着拿起地图,打开画轴,将一端塞
给秦王的一个太监,自己则仍旧跪立在地,将地图缓缓展开,“大王请过目,这督亢之
地,四面环水,土地富饶,物产丰富……”
奏王早已去了警戒之心,探过身来,仔细端详图面。
荆轲殷勤地介绍,说到一半,佯装满不在乎地对隔在他与秦王中间的太监说:“嗨,
请你稍让开一点,大王看不清了。”
太监望了一眼大王,乖乖地闪过一旁。
荆轲一边继续展示地图,一边又提高了声音:“而且此地的资源也极其丰富。”
图面越展越大,荆轲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此地完全可与秦国的关中沃土相婉美。”
终于,地图打开至尽头。
在地图完全展开的一刹那,轴端处赫然出现一异物,闪着耀眼的银光,一看便知是
金属的物件。
待秦王发现时,一切都已迟了。那荆轲豁地站起身,一把抓起短剑,另一只手砰地
抓住秦王那宽大的衣袖,寒光一闪,猛刺过去。
然而嘶啦一声,衣袖突然裂开了,秦王就势倒向后面,荆轲的剑刺了个空。
他哪里知道,秦国的朝服乃是袖子与正身分织,轻轻一拽,便可除下。
正是这衣袖救了秦王一命,秦王只吓得魂飞魄散,挣脱袖子,挥手就欲拔出腰里的
佩剑,不成想,刚才的狼狈躲避竞把剑缠入了衣带之中,一时拔不出来。说时迟,那时
快,荆轲的第二剑又刺了过来,秦王也顾不得什么帝王之尊了,缩身滚下龙椅、这一剑
又未刺中。秦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向前跑去,荆轲两剑未中,早巳急红了眼,
举着短剑,拔腿便追。
秦王狂呼乱叫着,拼命地向前跑。
殿内的大臣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了,竟无一人上来护驾,痴痴地看着秦王
在诺大的殿堂里落荒而逃,荆坷则披头散发地在后疯狂追赶。
秦王跑到水池前,刺客已追了过来,堵住了玉桥。眼看夺路无门,亏那秦王机敏善
变,一纵身扑进水池,膛着及腰深的水,拼命向前跑去。
荆轲紧随其后也跳进了水池。
好不容易跑到对岸,秦王刚欲爬上岸,荆轲伸出手,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袍带,用力
一拉。没成想,带子竟然哗啦啦地散落了下来,缠绕在带子里的剑柄又露了出来。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秦王与荆轲数历生死,均已精疲力竭,气喘嘘嘘。
秦王勉强爬上了岸,回身一看,刺客已近在咫尺,剑锋眼看又扑了过来。千钧一发
之际,一个身影从玉桥上跑了过来,正是那少年司礼。
司礼伸出手,向秦王喊道:“大王,快,把鞘给我!”
秦王一眼看到司礼的手,心下会意,一歪身,剑鞘刚好落入司礼手中。
少年司礼握住鞘尾用力向后一拉,剑身脱鞘而出,寒光四射,那些侍卫们也都回过
神来,大呼小叫着,蜂拥过来。
秦王一下子来了精神,斗志陡增。飞手抽出剑,转身挥向刺客。
荆轲见大势已去,仰身避开来剑,同时用尽全身气力将手中的短剑向秦王掷去。
秦王大惊,慌忙倒地,短剑贴着王冠从上方一闪而过,噌的一声深深插人了大柱。
这一剑着实让秦王受惊不小,面如死灰,忙回身望那柱子,剑身已穿进柱子,直没
至柄。
见那秦王只顾盯着柱子看,荆轲暗呼侥幸,还有一线机会。于是伸出右手想从腰间
拔出长剑。料想雄剑一出,定能要了那秦王的性命。
剑柄在手,一用力,只觉入手甚轻,荆坷的心打了个突。
仔细一看,荆轲只觉浑身冰凉,呆若木鸡,手中的雄剑自剑柄而下竟只余下不到三
寸的短短一截残剑。
原来适才侍卫在验剑时,早已做了手脚。
就在荆轲呆立的一瞬,秦王的剑已刺进了他的胸口。只听得扑地一声,血光迸射,
一声惨叫回荡在殿堂中。
鲜血静静流倘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大殿上的所有人吃了一惊,
侍卫们目瞪口呆,楞在当场。
刺客瞪视着秦王,秦王也凝望着刺客,二人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对视着。大殿里静
得可以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
忽然,只听得荆轲大喝一声,划破了沉寂,将手中的半截断剑向秦王用力刺去。然
而剑实在太短了,根本刺不到秦王,荆轲的身子痉挛了一阵,慢慢地瘫软下去。
秦王面目狰狞,脸色惨白,大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剑。
荆轲倒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花,勉强挣扎着睁开眼睛,冲着余怒未消的秦王一咧
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秦王不知何意,一下子愣住了。
荆轲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扔掉手中的残剑,笑着冲秦王跟随地走过来。血一
滴一滴地落在刻有龙纹的地面上。
一个人受了如此重伤,居然不死,还能笑得出来,莫非是魔鬼附身不成?大臣们腾
缩着,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荆轲摇摇晃晃地一步步挪向秦王。秦王惊得一点一点地向后退缩。一边后退,一边
环顾四周,只见平日威武的众大臣和侍卫们都惊恐地缩在柱子后面。秦王此时才发现,
自己竟是如此的孤独无助,除了手里的剑以外,竟再也没有可防御的东西,再也没有可
以依赖的人。
刺客逼近前来,脸上带着怪异的笑容。秦王狂叫一声,又举起剑,向刺客连连砍去,
就像一只发了狂的猛兽。
然而,刺客始终岿然不动,如柱子一般稳稳站立,似乎被砍的不是他,只有殷红的
血如泉水一般从各处伤口喷涌出来。
终于,剑“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秦王无力地垂下手,双眼血红,茫然地呆立不
动,环视着群臣。大臣们惊慌地纷纷向后退去。
秦王怒火中烧,快步跑回龙椅前,飞脚将椅子一下踢强,又把龙书案掀到一旁,一
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疯狂地咆哮着:“滚!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大呼小叫,落荒而逃。
秦王气极败坏,将身上的袍服一把扯下,露出了里面的甲胃。
荆轲提着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胆小鬼,原来你早有准备。”
秦王冷笑一声:“不错。让你死个明白,我早料你来者不善!”
转眼间,众人已是逃的逃,散的散,大殿里似乎只剩下秦王和荆轲两人。
秦王慢慢恢复了平静,刺客显然已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他悠闲地踱到池边,水中倒
映出的面孔上已经看不见杀气。稍倾,他又转回荆轲面前,仔细端详着刺客。
刺客已是油尽灯枯,气息奄奄,只能站立在那里,生命正随着鲜血的流淌,一点一
滴地离他而去,然而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那丝怪异的笑容。
秦王的怒火又开始按撩不住地爆发出来:“有什么可笑的!”
荆轲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抬眼看着秦王。
“你笑什么?”
荆轲笑而不答。
秦王越发急躁起来,“你为什么要杀我?你知道我的心思吗?我要统一中原,建立
一个更大更强,比秦国,比六国都要更大更强的国家。统一文字,修建道路,重建家园,
整治田地,让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我还要在北方修一座万里长城,抵御外患,好让人
们安心耕种。这样难道不好吗?可你,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荆轲脸上似笑非笑,就好像即将进入一个甜美的梦境。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秦王的宏
图伟业,只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张开嘴断断续续地冲着秦王言道:“樊将军……
有一个口信……让我带给大王……大郑宫……”
秦王立时紧张起来:“什么!”
“大郑宫的事情……他至死也不曾对旁人说……说过……他,他可是个最值得信赖
的人……”秦王呆立着,低下头,久久地不出声。
刺客终于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尸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秦王见他没有了气息,跑上前,抱起刺客的身子,边摇边叫道:“不能死,不许你
死!”无论怎么拼命地摇晃刺客的身子,刺客却再也不睁开眼睛。
“不行!你不能死!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笑,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杀我?”
刺客无声无息,只剩下各处伤口的血水还在继续流淌,嘴角上却仍接着那丝微笑。
奏王呆呆地注视着刺客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身后有人,忙回过身来。
门口处,站着的竟是赵姬,千真万确的是赵姬。
二人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秦王站起身,蹒跚着走向赵姬。
“把剑藏在地图里,是谁的主意?”
赵姬低声答道:“是千千万万死在秦兵手里的孩子们!”
秦王怒吼道:“你这个秦国的叛贼!”
赵姬纹丝不动:“我从来就不是你们秦国人,现在我更耻于作秦国人。不过,如果
说我是秦国的叛贼,那你就是整个天下的叛贼!”
两个人怒目对视,都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下。
赵姬一眼看见秦王身后柱子上深深插进去的短剑,便走过去,凝望了一会儿,叹息
道:“这就是那把雌剑。”
“雌剑?”
“对,就是你打算用来护身的铁剑,锋利无比的铁剑。你知道这铁出自哪里吗?是
邯郸城,就是你当初当人质的地方,就是被你杀得片甲不留的地方,而正是这把剑,差
点儿要了你的命!”秦王一阵战栗,“我的剑……要我的命?!”
又是一片可怕的沉默。
终于,秦王沉重地开口:“赵姬,如果你回来的话,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的。”
赵姬摇了摇头:“你能让那些死了的孩子再活过来吗?你能让荆轲起死复生吗?你
能让我忘记在邯郸城下看到的景象吗?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竟然听信你的鬼话,我恨
不得立刻杀了你!”
赵姬越说越激动,以致用力过度,全身剧烈地颤动起来。秦王无言以对。
赵姬努力抑制自己激愤的情感,半晌才继续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荆轲的心意。
他在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而你能够为了义,为了情,而做到这一切吗?”
说着,赵姬轻轻走到荆轲身边,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张安详的面容,抬头对秦王说道:
“我是来接他回燕国的,来接我的丈夫回去。……可以吗?”
秦王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地点了点头。
四名侍从走进来,将尸体抬起放在一块板子上,赵姬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刺客的脸,
温柔凄美地一笑,转身向外走去,再也不看秦王一眼。
秦王一惊,追过去几步,又停住,他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心爱的女人。
“赵姬,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秦王终于忍不住向着赵姬离开的方向追了
过去,苦苦哀求着。忽然,司礼的声音又在殿堂深处回晌起来。
“秦王赢政,难道你忘了秦国世世代代一统天下的宿愿了吗?”
声音清脆冰冷,高昂有力。
秦王一惊,不情愿地停住了步子,目送着赵姬的身影渐渐远去,嘴里仍在喃喃地呼
唤着:“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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