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晋安帝复辟逾年,追叙讨逆功绩,封刘裕为豫章郡公,刘毅为南平郡公,何无忌为
安成郡公。一国三公,恐刘裕未免介介。此外亦各有封赏,不胜枚举。独殷仲文自负才望,
反正后欲入秉朝政,因为权臣所忌,出任东阳太守,心下很是怏怏。何无忌素慕仲文,贻书
慰藉,且请他顺道过谈。仲文复书如约,不意出都赴任,心为物役,竟致失记。无忌伫候多
日,并不见到,遂心疑仲文薄己,伺隙报怨。适南燕入寇,刘裕拟督军出讨,无忌即向裕致
书道:“北虏尚不足忧,惟殷仲文、桓胤,实系心腹大病,不可不除。”裕心以为然。会裕
府将骆球谋变,事发伏诛,裕因谓仲文及胤,与球通谋,即捕二人入京,并加夷诛。已露锋
芒。
司徒兼扬州刺史王谧病殁,资望应由裕继任。刘毅等已是忌裕,不欲他入朝辅政,乃拟
令中领军谢混为扬州刺史。或恐裕出来反对,谓不如令裕兼领扬州,以内事付孟昶。安帝不
能决议,特遣尚书右丞皮沈驰往丹徒,以二议谘裕。用人必须下问,大权已旁落了。沈先见
裕记室刘穆之,具述朝议。穆之伪起如厕,潜入白裕,谓皮沈二议,俱不可从。裕乃出见皮
沈,支吾对付,暂令出居客舍,复呼穆之与商。穆之道:“晋政多阙,天命已移,公匡复皇
祚,功高望重,难道可长作藩将么?况刘、孟诸公,与公同起布衣,倡立大义,得取富贵,
不过因事有先后,权时推公,并非诚心敬服,素存主仆的名义,他日势均力敌,终相吞噬。
扬州为国家根本,关系重大,如何假人?前授王谧,已非久计,今若复授他人,恐公将为人
所制,一失权柄,无从再得。今但答言事关重要,不便悬论,当入朝面议,共决可否。俟公
一至京邑,料朝内权贵,必不敢越次授人,公可坐取此权位了。”为裕设计,恰是佳妙,但
亦一许攸、荀彧之徒。
裕极口称善,遂遣归皮沈,托言入朝面决。沈回京复命,果然朝廷生畏,立即下诏,征
裕为侍中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裕又佯作谦恭,表解兖州军事,令诸葛长民镇守丹徒,刘道
怜屯戍石头城,又遣将军毛修之,会同益州刺史司马荣期,共讨谯纵。
纵系益州参军,擅杀刺史毛璩,自称成都王,蜀中大乱。晋廷简授司马荣期为益州刺
史,令率兵讨蜀。荣期至白帝城,击败纵弟明子,再拟进师,因恐兵力不足,表请缓应。裕
乃再遣毛修之西往。修之入蜀,与荣期相会,当令荣期先驱,自为后应,进薄成都。荣期抵
巴州,又为参军杨承祖所杀,承祖自称巴州刺史。及修之进次宕渠,始接荣期死耗,不得已
退屯白帝城。时益州故督护冯迁,已升任汉嘉太守,发兵来助修之。修之与迁合兵,击斩杨
承祖,拟乘胜再进。不意朝廷新命鲍陋为益州刺史,驰诣军前,与修之会议未协。修之据实
奏闻,裕乃表举刘敬宣为襄城太守,令率兵五千讨蜀,并命荆州刺史刘道规为征蜀都督,调
度军事。
谯纵闻晋军大至,忙向后秦称臣,乞师拒晋。秦主姚兴遣部将姚赏等援纵,会同纵党谯
道福,择险驻守。刘敬宣转战而前,至黄虎岭,距城约五百里,岭路险绝。再经秦、蜀二军
坚壁守御,敬宣屡攻不入,相持至六十余日,粮食已尽,饥疲交并,没奈何引军退还,死亡
过半。敬宣坐是落职,道规亦降号建威将军。裕以敬宣失利,奏请保荐失人,自愿削职。无
非做作。有诏降裕为中军将军,守官如故。
裕拟自往伐蜀,忽闻南燕入寇,大掠淮北,乃决计先伐南燕,再平西蜀。南燕主慕容
德,系前燕主慕容皝少子,后燕主慕容垂季弟。皝都龙城,传三世而亡,垂都中山,传四世
而亡。详见《两晋演义》。独德为范阳王收集两燕遗众,南徙滑台,东略晋青州地,取广固
城,据作都邑。初称燕王,后称燕帝,改名备德,史家称为南燕。德僭位七年,殁后无嗣,
立兄子超为嗣。超宠私人公孙五楼,猜忌亲族,屡加诛戮,且遣部将慕容兴宗、斛谷提、公
孙归等,率骑兵入寇宿豫,掳去男女数千人,令充伶伎。嗣又大掠淮北,执住阳平太守刘千
载,及济南太守赵元,驱略至千余家。刘裕令刘道怜出戍淮阴,严加防堵,一面抗表北伐,
即拟启行。
朝臣因西南未平,拟从缓图。惟左仆射孟昶、车骑司马谢裕、参军臧熹,赞同裕议,乃
诏令裕调将出师。裕使孟昶监中军留府事,调集水军出发,泝淮入泗,行抵下邳,留下船舰
辎重,但麾众登岸,步进琅琊。所过皆筑城置守,诸将或生异议,叩马谏阻道:“燕人闻我
军远至,谅不敢战,但若据大岘山,刈粟清野,使我无从觅食,进退两难,如何是好!”裕
微笑道:“诸君休怕!我已预先料透,鲜卑贪婪,不知远计,进利掳掠,退惜禾苗,他道我
孤军深入,必难久持,不过进据临朐,退守广固罢了,我一入岘,人知必死,何虑不克!我
为诸君预约,但教努力向前,此行定可灭虏呢。”所谓知彼知己。乃督兵亟进,日夕不息。
果然南燕主慕容超,不听公孙五楼等计议,断据大岘,惟修城隍,简车徒,静待一战。
及裕已过岘,尚不见有燕兵,不禁举手指天道:“我军幸得天祐,得过此险,因粮破
虏,在此一举了!”
时慕容超已授公孙五楼为征虏将军,令与辅国将军贺赖卢,左将军段晖等,率步骑五万
人,出屯临朐。至闻晋军入岘,复自督步骑四万,出来援应。临朐南有巨蔑水,离城四十
里,超使公孙五楼,领兵往据。五楼甫至水滨,晋龙骧将军孟龙符,已率步兵来争,势甚锐
猛。五楼抵敌不住,向后退去。晋军有车四千辆,分为左右两翼,方轨徐进,直达临朐,距
城尚约十里,慕容超已悉众前来。两下相逢,立即恶斗,杀得山川并震,天日无光。转眼间
夕阳西下,尚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参军胡藩白裕道:“燕兵齐来接仗,城中必虚,何不从间道出兵,往袭彼城?这就是韩
信破赵的奇计呢。”裕连声称善,即遣藩及谘议将军檀韶,建威将军向弥,率兵数千,绕出
燕兵后面,往袭临朐城。城内只留老弱居守,惟城南有一营垒,乃是段晖住着,手下兵不过
千名。向弥擐甲先驱,径抵城下,大呼道:“我等率雄师十万,从海道来此,守城兵吏,如
不怕死,尽管来战,否则速降,毋污我刃!”这话说出,吓得城内城外的燕兵,不敢出头。
弥即架起云梯,执旗先登,刘藩、檀韶等,麾军齐上,即陷入临朐城。
段晖飞报慕容超,超大吃一惊,单骑驰还。燕兵失了主子,当然溃退,被刘裕纵兵奋
击,追杀至城下。乘胜踹段晖营,晖慌忙拦阻,措手不及,也为晋军所杀。慕容超策马飞
奔,马蹶下坠,险些儿被晋军追着,亏得公孙五楼等,替他易马授辔,仓皇走脱。所有乘马
伪辇,玉玺豹尾等件,尽行弃去,由晋军沿途拾取,送入京师。
慕容超逃回广固,未及整军,那晋军已经追到,突入外城。超与公孙五楼等,忙入内城
把守。裕猛扑不下,乃筑起长围,为久攻计,垒高三丈,穿堑三重,抚纳降附,采拔贤俊,
华夷大悦。超遣尚书郎张纲,缒城夜出,至后秦乞师。秦主姚兴,方有夏患,夏主赫连勃勃
攻秦,详见下回。无暇分兵救燕,但佯允发兵,遣纲先行返报。纲还过泰山,被太守中宣擒
住,送入裕营。裕得纲大喜,亲为释缚,赐酒压惊。纲感裕恩,情愿归降。
先是裕治攻具,城上人尝揶揄道:“汝等虽有功具,怎能及我尚书郎张纲?”及纲既降
裕,裕令纲登楼车,呼语守卒,谓秦人不遑来援。守卒大惧,慕容超亦惊惶得很,乃遣使至
裕营请和,愿割大岘山为界,向晋称藩。裕斥还来使,超穷急无法,只得再命尚书令韩范,
向秦乞师。秦主兴遣使白裕,请速退兵,且言有铁骑十万,进屯洛阳,将涉淮攻晋。裕怒答
道:“汝去传语姚兴,我平定青州,将入函谷,姚兴自愿送死,便可速来!”妙极。
秦使自去,录事参军刘穆之入谏道:“公语不足畏敌,反致怒敌,若广固未下,羌寇掩
至,敢问公将如何对待呢?”裕笑道:“这是兵机,非卿所解;试想羌人若能救燕,方且潜
师前来,攻我无备,何致先遣使命,使我预防?这明是虚声吓人,不足为虑!”一语道破,
裕固可号智囊。穆之亦领悟而退。
裕即令张纲制造攻具,备极巧妙,设飞楼,悬梯木,幔板屋,覆以牛皮,城上矢石,毫
无所用。眼见得城内孤危,形势岌岌。韩范自后秦东归,见围城益急,竟至裕营投诚,裕表
范为散骑常侍,并令范至城下,招降守将。城中人情离沮,陆续逾城出降。慕容超尚坚守两
三月,且遣公孙五楼潜掘地道,出击晋兵。晋营守御极严,无懈可击,于是阖城大困。刘裕
知城中穷蹙,乃誓众猛攻。是日适为往亡日,不利行师,裕奋然道:“我往彼亡,有何不
利?”足破世人述梦。遂遍设攻具,四面攻扑。南燕尚书悦寿,料知不支,即开门迎纳晋
军。慕容超即率左右数十骑,惶遽越城,逃窜里许,被晋军追到,捉得一个不留,牵回城中。
刘裕升帐,责超抗命不降的罪状,超神色自若,一无所言。裕屠南燕王公以下三千人,
没入家口万余,把慕容超囚解进京,自请移镇下邳,进图关洛。
晋廷诛慕容超,加裕兼青、冀二州刺史,拟许便宜行事。不料卢循陷长沙,徐道覆陷南
康、庐陵、豫章,顺流而下,将袭晋都,江东大震,急得晋廷君臣,不知所措,只好飞召刘
裕,率军还援。盈廷只靠一人,怪不得晋祚垂尽。原来刘裕讨灭桓玄,迎帝回銮,彼时因朝
廷新定,不暇南顾,暂授卢循为广州刺史,徐道覆为始兴相,权示羁縻。循遗裕益智糉,裕
报以续命汤。及裕出师伐燕,道覆劝循乘虚入袭,循初尚不从,经道覆亲往献议,谓裕尚未
归,机不可失,乃分道入寇。
循攻长沙,一鼓即下,道覆且连陷南康、庐陵、豫章诸郡,沿江东趋,舟楫甚盛。江荆
都督何无忌,自寻阳引兵拒贼,与道覆交战豫章。道覆令弓弩手数百名,登西岸小山,顺风
迭射,无忌急命船内水军,用藤牌遮护。偏是西风暴急,战船停留不住,竟由西岸飘至东
岸,贼众乘势驰击,用着艨艟大舰,进逼无忌坐船,无忌麾下,顿时骇散,无忌厉声语左右
道:“取我苏武节来!”至节已取至,无忌持节督战,风狂舟破,贼势四蹙。可怜无忌身受
重伤,握节而死!无忌亦一时名将,可惜死于小贼之手。
刘裕已奉召至下邳,用船载运辎重,自率精锐步归。道出山阳,接得无忌凶耗,恐京邑
失守,急忙卷甲疾趋,引数十骑至淮上。遇着朝使敦促,便探问消息。朝使说道:“贼尚未
至,但教公速还都,便可无忧。”裕心甚喜。驰至江滨,正值风急浪腾,大众俱有难色,裕
慨然道:“天命助我,风当自息,否则不过一死,覆溺何害!”遂麾众登舟,舟移风止。过
江至京口,江左居民,望见旗麾,统是额手欢呼,差不多似久旱逢甘,非常欣慰。晋祚潜
移,于此可见。
越二日即入都陛见,具陈御寇规画,朝廷有恃无恐,诏令京师解严。豫州都督刘毅,自
告奋勇,愿率部军南征。裕方整治舟械,预备出师。既得毅表,令毅从弟刘藩,赍书复毅,
略言贼新获利,锋不可当,今修船垂毕,愿与老弟会师江上,相机破贼云云。
藩至姑熟,将书交毅,毅阅书未终,已有怒色,瞋目视藩道:“前次举义平逆,不过因
刘裕发起,权时推重,汝便谓我真不及刘裕么?”说着,把来书掷弃地上,立集舟师二万,
从姑熟出发。是谓忿兵。急驶至桑落洲,正值卢循、徐道覆两贼,顺流鼓檝,舣舰前来,船
头甚是高锐,突入毅水师队中。毅舰低脆,偶与贼舰相撞,无不碎损,没奈何奔避两旁,舟
队一散,全军立涣。两贼渠指挥徒众,东隳西突,害得毅军逃避不遑,或与舟俱沉,或全船
被掳。毅无法支撑,只好带着数百人,弃船登岸,狼狈遁走。所有辎重粮械,一古脑儿抛置
江心,被贼掠去。毅试自问,果能及刘裕?
这败报传达都中,上下震惧,刘裕急募民为兵,修治石头城,为控御计。时北师初还,
疮痍未复,京邑战士,不满数千,诸葛长民、刘道怜等,虽皆闻风入卫,但也是部曲寥寥,
数不盈万。
那卢、徐二贼,毙何无忌,败刘毅,连破江、豫二镇,有众十余万,舟车百里不绝,楼
船高至十二丈,横行江中。他心目中只畏一刘裕,闻裕还军建业,未免惊心。循欲退还寻
阳,转攻江陵,独道覆谓宜乘胜进取。两人议论数日,方从道覆言,联樯东下。
警报与雪片相似,飞达都中,还有败军逃还,亦统称贼势甚盛,不应轻敌。孟昶、诸葛
长民,倡议避寇,欲奉乘舆过江,独刘裕不许。参军王仲德进白刘裕道:“明公新建大功,
威震六合,今妖贼乘虚入寇,骤闻公还,必当惊溃;若先自逃去,势同匹夫,何能号召将
士?公若误徇时议,仆不忍随公,请从此辞!”裕亟慰谕道:“南山可改,此志不移,愿君
勿疑!”
孟昶尚固请不已,裕勃然道:“今日何日,尚可轻举妄动么?试想重镇外倾,强寇内
逼,一或迁徙,全体瓦解,江北亦岂可得至?就使得至江北,亦不过苟延时日罢了,今兵士
虽少,尚足一战,战若得胜,臣主同休,万一挫败,我当横尸庙门,以身殉国,断不甘窜伏
草间,偷生苟活呢。我计已决,君勿复言!”据裕此言,几似忠贯天日,可惜此后不符。昶
尚涕泣陈词,自愿先死,惹得刘裕性起,厉声呵叱道:“汝且看我一战,再死未迟!”昶惘
惘归第,手自草表道:“臣裕北讨,众议不同,唯臣赞成裕计,令强贼乘虚进逼,危及社
稷,臣自知死罪,谨引咎以谢天下。”表既封就,仰药竟死。呆鸟。
未几闻卢循已至淮口,内外戒严,琅琊王司马德文督守宫城,刘裕自出屯石头,使谘议
参军刘粹,引第三子义隆,往戍京口。义隆年仅四龄,裕借此励军,表示毁家纾难的意思,
且召集诸将,预揣贼势道:“贼若由新亭直进,不易抵御,只好暂时回避,将来胜负,尚未
可料,倘或回泊西岸,贼锋已靡,便容易成擒了。”遂常登城西望。起初尚未见寇踪,但觉
烟波一碧,山水同青。百忙中叙此闲文,格外生色。俄而鼓声到耳,远远有敌船出没,引向
新亭,不由的旁顾左右,略露忧容。嗣见敌船回泊蔡洲,乃变忧为喜道:“果不出我所料。
贼党虽盛,无能为了。”
原来徐道覆既入淮口,本拟由新亭进兵,焚舟直上。独卢循多疑少决,欲出万全,所以
徘徊江中,既东复西。道覆曾叹息道:“我终为卢公所误,事必无成。使我得独力举事,取
建康如反掌明。”一面说,一面拔椗西驶。
自卢、徐等回泊蔡洲,刘裕得从容布置,修治越城以障西南,筑查圃药园种芍药之所。
廷尉宦寺所居,因以为名。三垒,以固西鄙,饬冠军将军刘敬宣屯北郊,辅国将军孟怀玉屯
丹阳郡西,建武将军王仲德屯越城,广武将军刘默屯建阳门外。又使宁朔将军索邈,仿鲜卑
骑装,用突骑千余匹,外蒙虎斑文锦,光成五色,自淮北至新亭,步骑相望,壁垒一新。小
子有诗咏道:
从容坐镇石头城,匕鬯安然得免惊。
可笑怯夫徒慕义,仓皇仰药断残生。
欲知卢、徐二贼,进退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观本回之叙刘裕,备述当时计议,益见其智勇深沉,非常人所可及。大岘山,南燕之险
阻也,裕料慕容超之必不扼守,故冒险前进,因粮于敌,卒得成功。新亭,东晋之要害也;
裕料卢循之必不敢进,故决计固守,效死勿去,卒能却寇。盖行军之道,必先知敌国之为何
如主,贼渠之为何如人,然后可进可退,能战能守。彼何无忌、刘毅之轻战致败,孟昶之怯
敌自戕,非失之躁,即失之庸,亦岂足与刘裕比耶?裕固一世之雄也,曹阿瞒后,舍裕其谁
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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