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钦差大臣曾国藩,因捻众四出为患,决议扼守沙河、贾鲁河,逼捻众入西南,为竭
泽而渔之计。自河南周家口以下,至槐店止,这一带属沙河,自周家口以上至朱仙镇止,这
一带属贾鲁河,两处统设重兵扼守。自朱仙镇以北四十里,至汴梁省城,又北三十里,至黄
河南岸,无河可扼,挖濠设防。自槐店以下至正阳关,尚是沙河余流,亦派重兵驻扎。自正
阳关以下,统滨淮河,由水师与皖军会防。各分泛地,逐层布置,依次紧逼,免得捻众四
溢。规画已定,遂檄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各军,分防沙河,严扼要隘,遍筑墙堡。捻首
张总愚与牛老红,正渡沙河南下,任柱与赖文洸,亦渡淮并趋南路,这防河圈捻的计策,正
用得着。各镇官军,方拟四面兜剿,不料夏雨过多,水势盛涨,南阳微山等湖,与运河连成
一片,各路所筑堤墙,多半坍毁。想系捻众尚未该绝,所以如此。兼且积潦盈途,深过马
腹,军中米粮子弹,输运迟滞,文报往来,亦多延误,民庐漂没,饿莩盈野,捻势因之益
横。张、牛、任、赖,并合全力,由汴梁省城附近,排墙而进,直犯豫军。豫军只有抚标二
营,敌不住大股捻匪,立时溃退。那捻众夷堑填濠,向东驰去。
是时刘铭传方在朱仙镇,遥望火光渐迤西北,料知豫中泛地有警,忙令乌尔图那逊,带
领马队向东驰援,唐殿魁带领步军,望北截剿。两军到开封境内,捻众大股,已渡过黄河,
窜入山东,只有几个小捻匪,剩落后面,做了刀头之鬼。当下山东告警,菏泽、曹县、郓
城、钜野一带,纷纷乞援。警报迭达清廷,这种酒囊饭袋的王大臣,遂交章弹劾国藩,说他
暮气已深,不能再当重任。惯说现成话。事为国藩所闻,未免气愤,竟至成疾,因上疏请
假。朝命李鸿章携带关防,驰赴徐州,调度湘淮各军,防卫淮徐以东,并与山东巡抚阎敬
铭,商办山东军务,互相策应。
及鸿章到徐州后,刘铭传、潘鼎新两军,已蹑捻众至郓北,与捻众战了一仗,大获全
胜。捻众复折回西窜,又入河南,谋决黄河,断流徒涉,方在薄河掘堤,铭鼎两军,先后追
至,捻众分路散走,张总愚由河南窜陕西,任柱、赖文洸由河南窜安徽,自是张称西捻,
任、赖称东捻。这位忧谗畏讥的曾侯,已告假了数日,索性再上奏章,自称剿捻无功,愿即
开缺撤封,降为散员,留营效力。曾侯亦思效张子房耶?两宫太后垂念旧勋,不从所请,令
他在营调理,赏假一月,这一月内,着李鸿章署理钦差大臣,国藩尚请开缺另简,以专责
成。李鸿章也上疏推辞,仍把分兵筹饷的两样难处,申奏一番。朝议遂将曾李二人,易一位
置,两人不便再违,遂遵旨奉行。
当曾李交替的时候,东捻复从安徽回河南,从河南窜湖北。国藩弟国荃,时为湖北巡
抚,闻东捻窜入,出驻德安,飞咨钦差大臣李鸿章,调兵进剿。鸿章急檄刘铭传、刘秉璋
等,自周家口拔队进固始商城,与周盛波张树珊各军,分道入鄂。任柱、赖文洸,本思由湖
北入陕西,联合西捻,因被曾国荃所扼,不能前进,遂率众直趋德安,绵亘数十里。周盛
波、张树珊军,正自河南驰至,与捻众开仗,任、赖麾众冲突,由周、张开放炸炮,连环轰
击,捻尚未退。前者仆,后者继,自未至戌,鏖战四时,周、张两军,抛了无数炸炮,遍地
爆裂,毙捻无数,捻众始折奔西北。张树珊与盛波军,东西分追,相距约二十余里。树珊至
德安府境王家湾,遥见捻众在前,尚不下数万名,当即麾兵直上,至新家闸。捻众列阵以
待,树珊分两翼夹进,自督副队居中,用马队为外护,奋勇杀入,毙敌无算,捻众复回头窜
去。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树珊仗着锐气,满望得当歼敌,仍率兵踊跃前进,为这一
追,适中兵法所忌,又蹈僧王覆辙了。好勇者其听之!树珊前追数十里,忽后面喊声大起,
有大队捻子杀到,前面的捻子,也转身夹击,把张军前后队冲断。树珊久战无继,免不得穷
蹙起来,战至夜半,不得出围,所督副队及亲兵,伤亡殆尽。树珊自知必死,大呼陷阵,杀
伤略当,力尽堕马,遂遇害。树珊庐州人,系张树声兄弟,自咸丰四年,随兄至皖北带勇,
隶李鸿章麾下,树声以谋胜,树珊以勇胜,相辅而行,故所向有功。至同治四年,树声赴徐
海道任,树珊已洊升至右江镇总兵,此次奉命援鄂,鸿章颇虑其轻敌,令与周盛波合进。不
意树珊偏孤军追敌,竟堕了捻子前后夹攻的诡计。叙明树珊履历,犹是旌忠之意。
刘铭传闻树珊败没,驰至德安,会周盛波军,追踪进蹑,击败捻众于下沙港,捻众东窜
枣阳,西折至安陆府属的尹漋河。时鲍提督超,正驻军樊城,铭传与他函商,约期夹击。铭
军由北而南,先至尹漋河,望见捻众均扎驻对岸,遂留王德成、龚元友两营,护守辎重,自
率大众渡河。至中流,捻众作要击状,被铭军炮弹击退。铭军既登对岸,捻众不战而走,由
铭军追杀五六里。铭传老将,胡犹不知捻匪诈计?此可见行军之难。忽有紧报传来,说是捻
子已渡河劫辎重,铭传大惊,急分前敌步队三营,马队三营回顾后路,六营方发,任赖二
捻,竟悉众回扑铭军,铭传即分中左右三军迎敌。战不多时,左军统带刘盛藻,败退过河,
捻子并力攻中右两军,中军营官李锡增,中弹身亡,铭传也不能支,只得且战且退。右军统
带唐殿魁被困,战没阵中,于是捻众乘势掩杀,亏得王德成、龚元友两营,沿河救应,方得
护铭传过河。捻众又渡河追来,铭传正在危急,幸鲍超亲率霆军来援,两军齐奋,方将捻众
杀退,向安陆西路窜去。铭传收拾余军,五停中已丧失一停,询问王龚两营官,才知抢劫辎
重乃是捻子谣言,故意误人,摇动铭传军心之计,铭传懊丧不迭,奏闻清廷,自请处分。有
旨加恩宽免,只责刘盛藻督队不力,拔去花翎,撤去勇号,仍令带罪图功。其余阵亡将士,
各赐恤有差。捻匪计中有计,不可谓无人。
同治六年,李鸿章抵徐州,朝旨令他任湖广总督,仍著在营督军剿捻。鸿章接旨后,复
自徐至周家口,定议先剿东捻,后剿西捻,又因树珊战殁,铭传败退的缘故,料得穷追无
益,决计用曾老旧谋,仍主圈地。闻任、赖等尚在鄂境,劫掠裹胁,乃檄各路统领,陆续赴
鄂,围攻捻众。赖文洸刁猾得很,与任柱商议,由鄂窜豫,至信阳州。刘铭传急统军回防,
周盛波亦随后踵至,两路夹击,阵擒捻党汪老魁、陈大狗、祝老伏等十八人,斩余捻二千余
名,只阵亡总兵刘启福。任、赖经此大创,只得折回,转而图皖,又被刘秉璋、杨鼎勋等击
败。任、赖急得没法,还想下窜,由刘铭传驰入鄂边,拦头痛剿,连败数阵。适时当仲夏,
天久不雨,湖河尽涸,人马转战疲惫,无水不足以制敌。水溢不足制敌,水涸又不足制敌,
流寇确是难剿。鸿章正在忧虑,俄闻捻众又逼近南阳,忙檄刘铭传尾追,周盛波迎截,潘鼎
新、刘士奇等分路兜剿。任、赖闻风东趋,竟自河南窥山东,日夕驰数百里,势如飙发。各
军驰追不及,竟被他冲破运防,直达济宁。运防是什么要隘?因前次曾侯督师时,除豫省贾
鲁河、沙河两岸设防外,又于山东省的运河东岸,修堤筑墙,防捻东窜。豫防溃陷,运防尚
屹然如故。任、赖等远窜鄂中,距运防已远,戍卒多懈,不防捻众突然驰至,冲过运河东岸
长墙,把东军防营内的军械,抢掠殆尽,并掳胁民船,迫渡全师。东军统带王心安,水师统
带赵三元,都逃得不知去向,一任捻众所为,这叫作蝗虫吃稻,蚱蜢当灾。王心安太安心
了,赵三元想是癞头鼋转世,故凫水隐去。
鸿章闻报,亟自周家口赴归德,调集淮军全营,赴东防堵。刘铭传、潘鼎新为淮军领
袖,因捻众渐趋登莱,遂建倒守运防,进扼胶莱的计议,鸿章甚为赞成,遂派铭军由济宁向
泰安、莱芜,径趋青州为中路,鼎军由潍县昌邑赴莱州为北路,又派徐州镇董凤高,昭通镇
沈宏富马步十五营,由郯城兰山进莒州为南路,三路兜截而前,期逼二捻酋到海滨,使他进
退无路,束手就毙。于是将大略疏陈,复旨命他移驻东境,就近调度。鸿章乃再自归德趋济
宁,又调周盛波、刘秉璋、杨鼎勋各军,分戍运河。并咨河南巡抚李鹤年,派张曜、宋庆两
军扼东平,并约安徽巡抚英翰,派黄秉钧、张得胜、程文炳各军,扼守宿迁上下游一带。并
调水师三营,入运巡护。乃弟李昭庆,亦令守韩庄八闸。各军陆续到防,旌旗飘荡,戈戟森
然。就中有坍陷的河堤,毁坏的墙垣,令弁勇赶紧修筑,不论炎风烈日,统是昼夜不停。这
一番布置,真是密密层层,象铜墙铁壁一般,一些儿没有渗漏。鸿章复亲去巡视,东至运
河,西至胶莱河,都已筹防完固。只淮河西岸,统是沙滩,接近海口,一时不及筑墙,当遣
东军十营防堵,想亦无妨。遂回驻济宁,眼睁睁的望着捷报。布置妥帖,总望有成,谁料尚
有缺点。
第一次报到,捻匪窜即墨县,由东抚率军击退;第二次报到,捻匪犯新河,由潘鼎新军
击退;第三次报到,捻匪大股扑豫军,由宋庆等并力杀败,追奔二十余里。鸿章暗想道:
“这番的捻匪,已入我笼中,就使插翅也难飞去了。”过了两三日,接到一角紧要文书,拆
开一瞧,乃是捻匪全股,从海神庙扑渡潍河,王心安营溃,营官胡祖胜等阵亡,亡字未曾看
完,不由的将来文掷下,勃然道:“混帐的王心安,前次为运防失陷,已经革职,只望他效
力赎罪,他又溃走,误我大事,真正可恨!但尚有王成谦十营,为什么坐视不救呢?”看官
听着!这王成谦系候补道员,就是东军十营的统领,潍河西岸,归他防堵,他因营墙未成,
不免心虚,左思右想,只有已革总兵王心安,原扎辛安庄,颇有营墙掩护,遂与他商议,令
他移驻海神庙。海神庙系在海口,心安总道捻匪不来,便亦允商。都是避难就易的想头。当
下将所部四营移扎,偏这任柱、赖文洸,与他作对,竟从此冲出,心安又跳身遁去。王成谦
袖手旁观,竟被捻众一拥过河。心安善走,成谦善避,真是一对好同宗。至刘铭传、潘鼎
新,及董凤高、沈宏富等,闻警驰至,那捻众已似漏网鱼,脱笼鸟,远飏而去。恼得李鸿章
无自泄愤,一口气都喷在王成谦身上,拜表弹劾,立即革职。一面专顾运防,亲赴台庄,妥
慎布置。
清廷的王大臣,又疑议起来。一班饭桶,又想出头。说是:“胶莱且溃,何论运河?”
即寄谕询问李鸿章。鸿章复奏:“胶莱河防三百余里,尚不可靠,沿运千里,似更难恃,但
从前议守运河,原恐胶莱河防,仓猝难成,所以画一圆圈,扼捻归路,檄皖豫鄂各军,出境
守运,既便顾外,尤便顾内。若自撤运防,令捻匪得以窜逸,将来流毒数省,贻害无穷。”
这数语感动天听,有旨报可。果然任赖二酋,急欲突出运河,窜至宿迁,幸亏刘铭传、潘鼎
新、周盛波各军拦住厮杀,截回捻众。任、赖又图扑苏境,经各军前截后追,打一仗,输一
仗,没奈何仍返山东。是时已秋尽冬初,捻酋闻潍县有粮,想掳掠一番,为御冬计,不意铭
军急急追来,任柱等方到潍县,铭军潜蹑而至,乘其不备,夤夜攻入,把捻巢截作三段,捻
众大乱。捻党王双如等被斩,张斯、潘德、杨三洼等受擒,任柱、赖文洸,尚抵死拒战,当
由铭军叠放排枪,中者死,着者伤。又毙捻众数千人,获住好几个头目。任、赖也几乎成
擒,只得落荒逃走。任柱等经此一战,吃亏的了不得,所有精悍,多半被歼。奔到日照县,
那刘铭传仍不肯舍,率马步两队追至,枪弹无情,又将任柱右耳击伤,任柱再向南窜,径奔
江苏赣榆县境。遥望后面尘头又起,料知铭军杀到,不禁大愤,向手下党羽道:“今日定要
决一死战,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汝等如不从令,先血吾刃。”一味蛮抗,有何益处?当下
选捻子数万名,设伏城东丛林中,自己恰裹创以待。刘铭传追至赣榆,也防任柱设伏,分兵
两路,一路由城东进,派副都统善庆、温德勒克统带,一路由城西进,派总兵陈振邦及副将
徐邦道、勇目陈凤楼等统带。陈振邦等甫过西关,正遇着赖文洸,率马步数千人前来,两下
接仗,不到数合,赖捻即退,振邦麾众尾追,甫及里许,喊声大起,有一大股捻子,都执着
长矛,相夹而进。赖捻也转身杀来,振邦颇觉心寒,幸来了刘盛休、唐定奎两将领着步队,
接应振邦,夹击捻众。捻众毫不畏怯,奋勇死斗,正杀得难解难分。刘铭传亲督全军,摇旗
而至,那边暋不畏死的任柱,望见铭传亲来,就将丛林内的伏捻,一齐号召,向刺斜里杀
出。说时迟,那时快,善庆、温德勒克一支人马,也从城西绕到,敌住任柱。东来西应,颇
觉好看。这时候炮声飚发,弹焰星攒,一面是只思脱险,猛鸷异常,一面是满望立功,悍勇
无匹。酣斗了好几时,尚是不分胜负。忽然烟雾四塞,昏不见人,赖文洸一股,纷纷退走,
刘铭传趁这机会,派刘克仁步队六营,及丁寿昌、滕学义等,乘着雾,由城北绕出,攻任捻
的背后。自率各军会合善庆等,专攻任柱。任柱分股相拒,越斗越狠,瘌狗一般不管死活,
一味乱噬。不到数刻,刘克仁、丁寿昌等,从背后冲入捻阵,捻众始乱。独任柱指麾自若,
仍一些儿没有惊慌。刘铭传下令,得任贼首,立膺上赏,军士越加感奋,踊跃上前。怎奈任
柱手下的悍捻,煞是能耐,左挡右拦,无隙可入。猛听得一声大叫道:“任柱中枪死了。”
这声传出,捻众惊噪,乃大奔。铭传挥军掩杀,穷追二十余里,擒斩千余名,夺得骡马器械
无数,方才收军。
当下拜表奏捷,叙明降人潘贵升的首功。有旨自铭传以下,均加赏赉。独降人潘贵升,
补用千总,并赏加游击衔,又给银二万两。看官!你道这潘贵升,何故独蒙优赏呢?原来贵
升见任捻势蹙,曾向陈凤楼马队营内,密信乞降,愿杀任捻为进身阶。这日两边接仗,战久
不下,贵升混入清营,密报哨官邓长安,计歼捻首。长安为语铭传,令他立功受赏。贵升即
返,也是任柱命数该绝,天大烟雾,前后迷濛,被贵升施枪洞胸,顿时毙命。贵升大呼而
出,至铭军处报功。捻众无头自乱,焉有不溃之理?补叙任柱中枪之原因,是作者惯手。小
子曾戏作十六字道:
任柱不任,贵升偏贵。
天道昭彰,贼死无悔。
任柱已死,只剩了一个赖文洸,独木不成林,不怕他不死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圈地剿捻之谋,实是制捻胜算。曾国藩剏之于前,李鸿章踵之于后,萧规曹随,不是过
也。乃一溃河防,而言官文劾曾侯,再溃河防,而言官群诋李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设
非老成人,坚持到底,鲜有不隳成谋,破全局者。阃外之事,将军主之,此乃颠扑不破之至
理,悠悠之口无取焉。任柱为捻徒各股总头目,桀黠称最,自被其下潘贵升所刺,而捻众乃
瓦解矣。然非圈地制捻之计行,则任柱之势不蹙,贵升固捻党耳,岂肯反噬乎。读此回吾服
李督,吾尤服曾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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