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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太孙朱允炆从皇爷爷手中接过裴承祖弹劾郭英的奏章后,如同抱着一束长满荆棘的刺槐,不知如何下手。今日已是第三天了,宗亲会议马上就要在东角门殿内召开。他独自一人坐在寂静无声的几案前,反复细阅奏章。如果裴承祖奏呈属实,按大明刑律,郭英就有可能被斩或削爵充军。
  “唉,难道大明朝的元勋宿将真的要斩尽杀绝吗?”朱允炆掩卷长叹,“连国舅爷也不能法外施恩受到赦免?”
  “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是老皇帝威严凶狠的怒喝声,在大殿内回荡,在朱允炆耳边震响,“跟你的父亲一样孱弱无能,朕砍削荆棘开导汝父,汝不知其中含意么?……将来,凭你这心慈手软的娃娃位尊九五,那班与朕同时起家的老臣,谁能服帖你?谁会惧怕你?谁又会听你的旨意?哼!慈善、宽容、仁爱,乃佛儒说教,对于君王来说,无殊于引火烧身,引狼入室!李后主、宋徽宗就是先例,他们都是无君王威严之至尊,多妇人仁爱之谦卑,到头来作了阶下之四,亡国之君!”
  朱允炆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矗立在东角门殿门口的屏风,三年之前,朱元璋便是在这里这样训斥他的,那是因为他曾苦苦哀求皇上赦免开国功臣、征战沙场四十年的颖国公傅友德一死,引得朱元璋咆哮如雷。在以后不到一年,明朝开国的最后一员猛将宋国公冯胜又倒在朱元璋的利刃之下。
  朱允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然的苦笑,两颊微微泛起红晕,仿佛是在滚滚血潮中拼命挣扎,仿佛是在闪闪刀光里瞠目结舌。
  他离开座位,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想道:唉,要是皇祖母还活着就好了。她老人家就以为过于仁厚总比过于残暴好,还对皇爷爷坦诚进言,“陛下杀人过滥,恐伤和气”……
  一束明丽的阳光射进殿内,匾额上镌刻着朱元璋亲笔书写的四个大字“刚柔相济”。那“柔”字写的比其它三字明显小了一圈,“刚”字则如怒目金刚,如利剑出鞘,如惊雷激荡,如烈火燃烧。朱允炆不禁打了个寒噤,低下头,信步朝殿外走去。
  刚刚跨出东角门大殿,他发现几名小太监和宫女在殿右的松树下叽叽喳喳又说又笑,不知他们在作什么,一名宫女急匆匆地离开人群朝他这边走来。
  “玉儿!”
  小宫女一愣,见是皇太孙,并不害怕。东宫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知道皇太孙仁厚慈爱,从未责打过他们,甚至连大声苛责也很少发生,所以,被叫做五儿的宫女连忙施礼道:
  “启禀皇太孙殿下,奴才们捉到几只睢鸠,漂亮极了,想找个笼儿养起来。”
  “噢?”朱允炆笑道,“拿来让我瞧瞧。”
  “哎!”玉儿转身奔去,向那一群人喊道,“殿下要看看睢鸠呢,快快送去。”
  像一窝出谷雏莺,太监宫女们笑嚷着奔向朱允炆。
  “奴才见过皇太孙殿下。”
  “罢了,”朱允炆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手中捉着一只睢鸠,发现它的左腿上受了伤,现出了血痕,不住地抽搐着,两只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惊惧乞怜地望着他,他将目光移向小宫女手中的另一只雏鸠,不难看出,这是一对尚未成年的雏鸟。
  “怎么逮住的?”朱允炆问。
  “启禀皇太孙,是奴才用弹弓打到的。”手里攥着睢鸠的十七八岁的小太监炫耀地说,“奴才的飞弹百发百中。”
  “小宝,”朱允炆对小太监说,“你瞧它受伤了,快拿药来,替它涂抹疗治。”
  小宝遵旨,飞快跑去。
  “我去拿笼子。”玉儿转身要走。
  “不用了,”朱允炆制止,“这只小雏鸠显然是它的子女,也算它倒了霉,碰上了小宝的子弹。”
  “嘿,也真怪,”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小宫女笑道,“老睢鸠中弹了,小雏鸠却不肯飞走,竟然飞下来飞到它妈妈身边,情愿一起让我们逮住。”
  “噢……”朱允炆喃喃地,似是自语,“快放掉吧。”
  “皇太孙,这睢鸠好可爱哟!”
  “放在笼子里,让它们天天在后宫鸣唱,不是挺好么?”
  朱允炆大声喝道:“叫你们放就放,休得罗嗦!”
  太监宫女们被皇太孙的突然发怒弄得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了。
  朱允炆的突然发怒,是因为他想起儿时随四叔燕王朱棣打猎时的一件事触发的。那是洪武十九年的一个冬天,十岁的朱允炆跟着四叔朱棣到青山狩猎,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遍山丛林如玉屑飘洒。三十出头的朱棣生得剽悍强壮,骑在一匹壮硕性烈的枣红马上,浓眉如两柄横放的剑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不时耸动着,伸出的下巴酷似乃父朱元璋,两撇八字胡下的厚厚如铁的双唇总是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谲。瘦小的朱允炆骑着一匹小白马紧傍着他,像是老虎带着小鹿……四面锣声大作,号角齐鸣,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合围开始了,受惊的樟狍野猪山羊角鹿豺狼狐兔没命逃窜,朱棣盘马弯弓,频频发射,几乎是箭无虚发,朱允炆也纵马紧随,学着朱棣的样子,不断引弓,可是很少能射中猎物。忽然见几只呲牙裂嘴的灰狼冲了过来,朱允炆急喊:
  “四叔,狼,狼来了,你射呀,狼最坏了,它吃人!”
  “哈哈,咱们是在打猎,这四处奔跑的都是猎物!怕它做甚。”朱棣回答,同时发箭,射中了一头正在奔跑的梅花鹿。
  “中啦!燕王又射中啦!”人们欢呼。
  燕王策马奔向倒地的梅花鹿,朱允炆一边策马一边责怪地说:
  “四叔,你为什么不射豺狼,为什么要射梅花鹿?”
  “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咱们是打猎,管他什么鹿还是狼,撞着就打。”朱棣说,策马到了梅花鹿身边。
  朱允炆同时赶到,受伤的梅花鹿正在血泊里哀鸣挣扎,两只幼小的梅花鹿并不害怕合拢来的猎人,跪伏在它们的母亲身边,偎依着。
  “哈哈!”朱棣大笑,同时跳下马,对着哀鸣的母鹿刺了一剑,母鹿顿时死去。
  “四叔!”朱允炆惊叫,也跳下马来。
  朱棣举剑又刺死一只幼鹿。
  “四叔,小鹿太可怜了,你不能杀它!”
  朱允炆瘦弱的胳膊拼命地勾住朱棣握剑的臂膀,朱棣轻轻一搡,像扔小鸡一样将朱允炆抛得老远,同时杀死另一只幼鹿。
  “四叔,你……你太残忍了!”
  朱棣抹着剑上的血,笑道:“你真是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杀人,也不值得如此怜悯,真是妇人之心。”
  “你残忍,你狠毒,你没人性!”朱允炆喊道。
  “哈哈哈……”朱棣大笑,“噢,对了,四百多年前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在此打猎,网住了一只母猴,母猴指指肚子,眼中含泪。李后主得知是一只怀孕的母猴,不忍伤害,还专门派人好生看护,直到小猴出世,才将猴儿们放回山林……哈哈哈,我的侄儿要作李后主第二了……哈哈哈……”
  想起这件往事,朱光坟十分懊恼,脸上似是被蝎子螫了一般,火辣辣的不是滋味。就是这位桀骛不驯凶残暴烈的四叔朱棣,对谢世的太子殿下他的亲生父亲也常常是恃才夺宠。母亲吕氏曾对他述说过这么一件事:朱允炆父亲朱标在册封为太子后不久,有一天,皇上带着太子和朱棣在御花园游览,见一匹拴在松树干上的健壮的大白马正昂首长嘶,春风吹过,白马浓密修长的尾鬃随风飘拂,撒散开来,在春光中如同银丝闪烁。朱元璋触景激发诗兴,随口吟道:“风吹马尾千条线”,同时令二子即兴作对,朱标是太子,自然首对,略一思忖,出言对道:“雨打羊毛一生毡”。朱棣一听,心中暗笑,觉得诗句平淡,用语浅而直,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对道:“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一听,脱口赞道:“好!文雅而有气势!”但转而一想,便不再说下去了……
  “慈亲教诲,意味深长,”朱允炆回到东角门殿内仍然在想,“皇爷爷对四叔的对联显然深有感触,那诗句语气狂傲,意境含蓄,内藏锋芒,似有对父亲封为太子有不服不敬之意,皇爷爷一定是感到四叔过于机灵,太有城府,耽心忠厚仁慈的严亲日后难以驾驭。”
  朱允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燕王朱棣那粗眉鹰目八字胡总是含着讥讽蔑视的笑意时隐时现。他知道,燕王对作为太子殿下的父亲都时常表现出狂妄越礼的言行,对立为皇太孙的他更是轻慢不尊了。虽然慑于皇上的威严燕王不敢在公开场合表现出骄横恣肆,可是,皇上显然又太倚重他,封藩幽燕,坐镇北京,麾下数十万人马控扼塞北,一旦皇爷爷万岁之后……朱允炆不愿再想下去,拂去纷扰的思絮,将裴承祖弹劾武定侯的奏章又细览了一遍。
  辰时之后,在京城的十多位皇室宗亲相继来到东角门殿内。
  “今日请各位宗亲到宫里来,”朱允炆清了清嗓门,友善地看了一眼在下首两旁落座的皇室宗亲,语意温和但很严肃地说,“为的是请大家对御史弹劾国舅爷武定侯郭英一案慎重公议……”
  他顿了顿,皇亲们有的抿茶,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正襟危坐,对皇太孙宣谕的议案似乎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惊奇的反应。因为前几天御史裴承祖在奉天殿早朝时启奏的情形,早己传扬开去。武定侯郭英不敢等闲视之,连日来,旋风般秘密潜入皇室宗亲的府第,向他们陈述御史奏章的出入和请求他们为自己尽力开脱。他不惟是位尊国舅,儿子郭镇乃永嘉公主荣为驸马都尉,他又成了皇上的翁亲,双重身份的皇亲国戚,御史对他的弹劾奏章中又没有谋逆的条文。按圣旨交皇亲公议,便多出了许多周旋的余地。不过,现在已经是洪武三十年,大都亲王已封藩驻地。尚有二十一子沈简王朱模,二十二子安惠三朱楹,二十三子唐定王朱囗,二十四子郢靖王朱栋等虽已封号但尚未赴藩居住宅中,如约来到东角门殿内聚会。在座的还有宁国公主夫婿驸马梅殷,汝阳公主夫婿驸马谢达,安庆公主夫婿驸马欧阳伦,怀宁公主夫婿驸马王宁,还有驸马胡观、伊清等,永嘉公主夫婿驸马郭镇因是与本案有牵连的武定侯郭英的儿子,因此须回避,不得参加公议。
  朱允炆让东宫太监小宝将裴承祖的奏章朗读了一遍。
  皇亲们依然很平静,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驸马梅殷伸手要过奏章,仔细阅览。
  “请诸位叔王、驸马姑丈各抒己见,”皇太孙谦逊地环顾众人说道。见大家还是默默不语,他补充了一句,“皇亲犯案与宗室皇亲公议,这是皇上的旨意,是皇上钦定的规矩。”
  “殿下,”郢靖王朱栋放下茶杯,侧身问道,“裴承祖的这个奏章,父皇可有御批?”
  “没有。”
  “那么……父皇可有谕示?”
  “这……”朱允炆皱了皱眉头,说,“皇上早有圣谕,皇亲公议之后呈皇上圣裁。”
  “皇上在洪武二十八年圣谕中说得很清楚,皇亲除谋逆不赦,其余……”
  “余罪由宗室皇亲公议,”驸马欧阳伦截住话头,他转动秀眸,声音清脆,“如今重要的关节是,裴承祖所奏……”
  “纯属诬陷不实之词!”郢靖王十分激动,赫然站起,狭长的脸上苍白泛黄,挥动着颤抖的双手,说,“小小裴承祖,是个什么东西!”
  欧阳伦轻蔑地扫了朱栋一眼,他知道,朱栋的王妃乃是武定侯郭英的女儿,既然驸马郭镇是郭英之子奉谕回避,那郢靖王是郭英的女婿为什么便没有回避?见郢靖王失态的样子,他觉得十分可笑,探身说道:
  “郢靖王,据我所知,裴承祖是都察院的一名年轻的御史,在武定侯六十大寿的庆宴时,我曾经见过他一面,此人年轻气盛,恃才自傲,不过……”
  “不过什么?”郢靖王逼问。
  欧阳伦依旧语意温和,说:“不过,裴承祖既是御史,弹劾奏章乃是他的职司和义务,上位圣德齐天,烛照幽隐。立法英明,有法必依,违法必究,决不会冤枉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他转向皇太孙,阴阳怪气地提高嗓门问道,“皇太孙殿下,驸马郭镇因何未来?”
  欧阳伦说罢,特意瞥了朱栋一眼,那眼神,谁都能看出他是在说,“那么郢靖王是武定侯的女婿,为什么不须回避呢?”他故意向郢靖王诡谲地笑道:
  “郢靖王对尊岳翁一片孝心可钦可佩。”
  朱栋拍案而起,奔向欧阳伦,指着他的鼻子怒喝道:
  “欧阳伦,你别阴阳怪气,你一张口我就看清你的咽喉,你是要问我为什么不回避?却吞吞吐吐指桑骂槐,实在是太不光明磊落了!”
  “郢靖王误会了,”欧阳伦不动声色,微笑地说,“驸马郭镇是外戚,郢靖王贵为亲王,怎可同日而语?”
  驸马梅殷掩起奏章,朝他们走过来,拉开了怒气冲冲的朱栋。在这一伙皇亲国成中,梅殷最年长,将近不惑之年,他是宁国公主的丈夫,欧阳伦的妻子安庆公主是宁国公主的胞妹,都是马皇后所生。梅殷天性沉稳,胸怀韬略,精通武艺,诸熟经史,有儒将之风。在十多个驸马中,朱元璋最喜爱的便是梅殷。近几年来,老皇帝春秋已高,见诸王强盛,各自称雄,他耽心柔弱慈善的皇太孙朱允炆难以驾驭这些叔王,更耽心大臣心生异端,因此,曾多次密诏梅殷,嘱咐他悉心辅佐皇太孙,可见皇上对他的信赖与倚重。今天公议一开始,他便发现郢靖王为岳翁武定侯的命运耽心,终于因太沉不住气与欧阳伦顶撞起来。花花公子欧阳伦的秉性他是知道的,依仗安庆公主的淫威对朝中大臣不屑一顾,除了燕王、代王等几个亲王外,对其他亲王往往也表现出矜持与清高,就连皇太孙似乎也未放在眼里,说话如吞云吐雾,喜欢微笑着跟你绕弯子,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的妻子,骄横跋扈的安庆公主美丽聪颖,娴熟弓马,常常佩剑入宫,宫女太监稍有不尊,便遭她左右开弓几个耳光,老皇帝从未责怪过她。梅殷从欧阳伦的话力已经觉察出,他的意见是要对武定侯绳之以法。梅殷也深知皇太孙的苦心,是要皇亲们在公议中能找到为武定侯开脱的理由,从而请求皇上宽恕赦免武定侯。梅殷受皇上密旨,尽心辅佐皇太孙,清醒地看到,燕王朱棣拥兵百万横绝边塞,虎视眈眈,居心叵测,连皇上也有所警觉,但燕王胸怀大略,极善权变,当着皇上的面,他表现出忠心耿耿,发誓赌咒表示将来愿肝脑涂地辅佐皇太孙统嗣大明江山,并以极其谦卑恭敬的态度对皇太孙朱允炆严遵一个臣叔的礼节;而每当老皇帝不在场时。燕王对皇太孙则处处表现出轻蔑与侮慢。梅殷所忧虑的是皇上万岁之后这位燕王有可能谋逆。而目下使燕王顾忌的除了皇上的天威不敢妄动外,还因为朝中有曹国公李景隆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大将军和武定侯郭英大将军三位负有盛名威震朝野的元勋宿将。梅殷既受密托,便更时时警觉,又不动声色,甚至对宁国公主也没有透露关于受密旨以及防燕王的口风,默默地忠谨地辅佐皇太孙,在许多关键时刻以他的睿智、谋略对朱允炆加以提醒、点拨或者为之斡旋。他虽然不多言不多语,但机敏多谋的燕王每次见到他时,总觉得他绵里藏针,端庄丰满的脸上聚敛着变幻莫测的风云,那一双沉稳深邃的大眼睛里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如同闪电一样透视着你裹在脏腑里的深心,又仿佛挟着冰雪的寒风一般掀揭着你蒙在脸上的面纱。
  梅殷将年轻的郢靖王拉过来,逼视着欧阳伦,语意却很平和:
  “驸马,就宗亲议宗亲看来,大家都是皇亲,若要规定凡与武定侯沾亲带故的皇亲均需回避,那么在座的各位亲王驸马都不能来参加公议,因为武定候不仅儿子是驸马,同时还是宁妃娘娘的兄长,皇上的国舅爷,可以说武定侯与我们大家都是至亲,所以……”
  梅殷依然正视着欧阳伦,欧阳伦只觉得他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柄出鞘的剑,锋芒寒冽,令人颤栗,欧阳伦不由目主地将目光移开,说:
  “伯殷兄所言甚是。不过,”欧阳伦也不示弱,立即反诘道,“皇上御示皇亲公议,诚谕我等秉公执法,法不阿贵。皇上公正垂范,彪炳千秋,济辈理生效法。”
  梅殷摸了摸油亮的黑须,眯着眼睛问道:
  “欧阳老弟,依你之见,裴承祖的奏章件件属实了?”
  “这……”欧阳伦语塞,“所以我说要查验核实。”
  朱允炆用手指在案桌上敲击几下,说:
  “二位驸马之意,其实并行不悖,都是要核勘按察,那么……各位叔王,驸马姑丈还有什么高论?”
  于是皇亲们各呈己见,闪烁其词。几乎都要重复一句,“武定候干谋逆”之罪,裴承祖奏章中所列犯津各条是实是虚,尚待核查,郢靖王朱栋则断言裴承祖官插职微,求晋心切,故以铤而走险,弹劾国舅,以震大下,一鸣惊人,妄图邀功买宠,夤缘幸进。最后议定,由沈简王朱模、安惠王朱楹、唐定王朱囗、驸马梅殷、欧阳伦、谢达等共赴武定侯府稽查并察访与此案有关人等。
  这样,由六位呈皇新组成的武定侯案稽查小组在东角门殿内建立,决定翌日开始行动。


  刚吃罢晚饭,梅殷正准备与宁国公主去后园散步,东宫太监小宝来了,他奉皇太孙之遣,传谕梅殷立即去宫内议事。
  梅殷嘱咐宁国公主,万一驸马欧阳伦或安庆公主来访,言及武定侯一案,一概推说不知究竟,切莫多议此事。
  小宝跟着梅殷悄悄地匆匆地在星光下疾走,进洪武门,踏上御道街。街东边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衙门次第相连,街西侧为中、左、右、前、后五京都督府所在地,惟都察院和刑部在远离大内的太平门附近,大概因为这押刑拷犯人森严恐怖之故而不宜靠近皇城吧。御道街两旁的衙门都已关上大门,只有门前侍卫在灯笼的光晕中武装肃立,显得肃穆阴森,寂静无声,与秦淮河两岸此时的灯火辉煌一片喧嚷简直成了两个世界。
  走过御道街,穿过五龙桥,便是紫禁城的承天门了,梅殷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他在想皇太孙连晚召他必有要事,恐怕是关于核查武定侯府之事须商议细节办法,也可能是燕王府长史葛J诚密奏要事,须研究对策……不知不觉间过了端门、午门、内五龙桥,绕向东,从文华殿边走过文楼,沿着一条笔直的玉石铺成的长长南道往前走,一座小巧别致的宫殿横在路边,便是皇太孙的东宫了。
  走进东宫,是一座宽大的四合院,回廊串连,院中一边是假山鱼池,一边是铜龟铜鹤,回廊下侍立着太监、宫女,手持宫灯,相向木然。梅殷踏上石阶,小宝挑开珠帘,躬身说道:
  “驸马爷请!”
  梅殷一跨进门槛,身着便装金簪秀发的皇太孙朱允炆立即迎了上来。
  “燕王府长史葛诚来了!”朱允炆低声说道。
  “噢!”梅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边……怎样?”
  “据葛诚说……”朱允炆见两名宫女垂首侍立,一名小太监正捧着茶进来,便截住话头,待太监将茶碗放到茶几上面,朱允炆将手一挥,大声说,“你们都下去吧。”
  “是!”宫女和太监都退了出去。
  朱允炆坐下以后,探身说道:
  “葛诚密奏,燕王在王宫中私制兵器,偷印宝钞,重金邀买亲信将士,同时派人四处招兵买马,搜罗异人术士。僧人道衍、术士袁珙、金忠,终日不离燕王左右,行踪诡诈,言语扑朔迷离,难道说燕王……”
  梅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即说话,捻着下巴上黑亮的美髯,转动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稍顷,问道:
  “皇上知道么?”
  “葛诚向皇上密奏时,我也在场。”
  “那皇上怎么说?”
  “皇爷爷始而皱眉,怒容满面,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大笑起来,说……”
  “说什么?”
  “说葛诚忠诚可嘉,堪为大用……皇爷爷说燕王坐镇幽燕,濒临大漠,屏御胡元,自然要厉兵袜马,多备军械,收揽强兵了。称道燕王为大明第一屏障,国中第一英雄。”
  “嗯……”梅殷沉吟不语,他感到燕师陈兵百万,横绝北疆,忠心洪武皇帝,倒是无疑。然以种种迹象推论,燕王他日必有异图。皇上在太子谢世后,曾不欲立允炆为储君,准备将燕王封为皇储,直到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因大学士刘三吾等频频奏请,皇上才降旨天下,宣谕允炆为皇太孙。如今燕王府长史葛诚所奏燕王背着朝廷的所作所为,用意是再明白不过了,皇上为什么竟毫无戒心反而赞誉燕王之举呢?要么皇上胸有成竹待燕王不备时召入京师,削去兵权;要么是皇上春秋已高,偏信亲子绝无异心,变得糊涂起来。他暗地揣度皇上属后者。他既受皇上密托辅佐皇太孙,就应该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但皇太孙太柔弱太宽厚,又顾忌皇上对燕王的圣誉旌奖,不能明确说出自己对燕王“必有异谋”的看法,想来想去,觉得将来上位万岁之后,皇太孙位登大宝,为皇太孙继位稳固计,武定侯郭英是万万不能摇撼的。
  “殿下,武定侯一案必须慎之又慎,”梅殷没有正面对皇太孙言燕王事作出反应,将话题引到了郭英身上,“上位圣寿古稀,皇太孙所虑请王日后能否安分,确是胸怀远略。而武定侯乃是当今难得统帅,军中良将,对皇上和皇太孙忠诚不贰,只要朝中有曹国公李大将军、长兴侯耿大将军和武定侯郭大将军巍然鼎立,无论是谁,若怀反叛之意,也不敢铤而走险。因此……”
  “请姑父直言。”皇太孙催促说。
  “因此对御史裴承祖参奏武定侯一案,即使属实,也断然不可论罪。”
  “噢!”皇太孙抬头说道,“姑父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猜皇上也一定没有将武定侯按触犯刑律论罪的旨意,因为在奏疏上未作任何御批。麻烦的是裴承祖若咬定不放,坚持参奏,引起朝臣哗然……”
  “对付裴承祖倒是有办法,”梅殷打断他的话,说,“皇亲犯律,外甲只能参奏,不可擅逮,更无权稽查、审讯,得由皇亲会议公裁。况且,武定侯已在洪武二十六年交还庄园和佃户,依法纳税,受皇上当众旌表,乃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至于弹劾武定侯擅杀奴仆,奢侈无度诸款,就在于皇亲稽查后向皇上举奏了,这就有了周旋的余地。数日之后,只要将稽查结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呈奏皇上,皇上自然会宣谕赦免武定侯,量他裴承祖就是长十个脑袋也不敢与皇家对着干!”
  皇太孙沉默片刻,不无忧虑地说:“但是驸马欧阳姑父却对武定侯素怀积怨,皇亲会议上又主张必须认真追究,过细稽查,倘若他核定案情真相,坚持严办,岂不麻烦。”
  “皇太孙宽心,”梅殷成竹在胸地笑道,“裴承祖罗列武定侯罪状无非是蓄奴过数,擅杀仆役,占地超额,做寿接受贿礼,铺张奢侈数条,皇亲稽查也是针对这些款项。武定侯要是得知这一消息,还会坐以待毙?”
  “我知道了,”朱允炆恍然地说,“要不要暗中派人向武定侯透露消息?”
  “不必。皇亲犯律由皇亲稽查已是惯例,武定侯不会不知道。再说,宁妃对国舅爷的处境也不会坐视不理,郢靖王又是武定侯的女婿,一定早已将公议情形暗中向武定侯说明了。现在看来,其他各节,国舅爷都会妥善安排,只是裴承祖奏疏中提到,国舅爷做寿那天晚上,他亲眼看到武定侯府的三个仆人被吊打狠亵,然后装进麻袋扔进长江。”
  “这……他有证据么?”
  “据锦衣卫的一个亲信向我透露,裴承祖的乳娘鲁氏如今在武定侯府为女佣,女佣亲眼所见武定侯杀死奴仆,不惟这三人,还有其他七八个仆人。”
  “哎呀,这个老姬若是公然作证,岂不棘手?”
  “这事确实重大,不过我已想好对策。”
  “什么对策?”
  梅殷走近朱允炆,压低声音在他的耳边叽咕一阵,皇太孙释然地点点头,紧锁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
  入夜之后,武定侯府内一片寂静,院中洒满月光,大堂檐下的几串灯笼没有点燃,在夜风中飘摇,与前几日郭英六十大寿的灯光如昼的景象判若两个天地。一条黑影似幽灵一般潜入前院,转过前厅,顺着回廊,穿过天井,趋向左首的一个庭院。
  “站住!”侍卫大喝道,“什么人?”
  “奉郢靖王之命,有要事禀报国舅爷。”黑影沉着应道,“快请通报一声。”
  不一会,黑影被引进庭院西边的一间小花厅,郭英心神不安地坐在摇椅上。
  “参见国舅爷,”黑影抹去裹着的头布,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子。
  “你是……”郭英犯疑,上下打量着她。
  “启禀侯爷,小奴名唤秋雨,是王妃侍婢,奉郢靖王与王妃之命叩见侯爷。”她跪下。
  “噢,快起来说话。”
  “谢侯爷,”秋雨起身,贴进郭英,压低声音说,“侯爷,皇太孙已召集皇亲会议,对御史裴承祖……”
  “皇亲如何公议?”郭英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说。”
  秋雨按郢靖王交待,一字不漏地将皇亲公议的情形向郭英说了一遍。
  “明日就要稽查?”郭英似是自语地问道。
  “是的,”秋雨点点头,“郢王爷叫奴婢禀告侯爷,今日夜里要立即行动,对付明日稽查,噢,对了,听说御史裴承祖的乳娘鲁氏在侯府为奴,鲁氏愿为裴承祖作证。”
  “哪个鲁氏?”府中蓄奴数百,郭英想不起是谁。
  “裴承祖是合肥人,这个鲁氏也一定是那一带人氏、”秋雨推测道,“侯爷府上老妈妈想必不会很多,找到她很容易。”
  “对!”郭英一拍手,随即吩咐随侍,“郭福,叫管家速来见我。”
  “是,老爷。”
  郭福刚离开,秋雨也告辞了:“国舅爷,王爷、王妃命奴婢禀报之后,速速回府,免得让人发现,生出枝节,奴婢告辞了。”
  “慢,你一个女孩儿家,夜间多有不便,我派两个侍卫送你。”
  “谢侯爷关照,不过那样反而招人耳目。奴婢自幼学过防身武艺,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秋雨说罢,拜别郭英。
  艾蒙跟着郭福匆匆忙忙走进小花厅。
  “艾蒙,”郭英劈面问道,“府内女佣中可有一个鲁氏?”
  “鲁氏?”艾蒙一时懵懂,没想起来。
  “是个合肥人。”
  “对,有个老妈子是合肥人!”艾蒙说,“侯爷大寿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她跟一位朝官在后园说话。”
  “不错,那人一定是御史裴承祖!”郭英脸色一变,“艾蒙,速去将那个老乞婆——”
  “奴才明白!”没等郭英把话说完,艾蒙心领神会地俯身点头说,“我这就去。”
  “要做得干净利索,不要让人发现。”郭英交待说,“不要露出一丝痕迹……完事后,立即来见我。”
  “是!”
  艾蒙走后,郭英坐下抿了两口茶,思考着如何对付明日皇亲稽查……一想到驸马欧阳伦暗中使鬼,想起寿诞之夜他献画评茶那口若悬河风流倜傥的样儿,郭英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将那张《红日青松白鹤图》立即烧掉。他知道,光凭小小御史裴承祖要想扳倒他这位国舅爷、侯爷、大将军那简直如鸿毛击柱,撩撩而已,但如若皇亲议决要对他惩处,再呈奏皇上,就很危险。他心里很明白,欧阳伦此番想置他于死地,断然是安庆公主在背后煽风点火……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如魔影般闪现眼前。
  那年,郭英从大将军冯胜征虏左副将军进击金山元兵,元军主帅纳哈出投降,立功受奖晋征虏右副将军;次年三月从大将军蓝玉出征元新主脱古思帖木儿,大胜师还,蓝玉以功进凉国公,诏命郭英作禁兵统帅。就在他典禁兵的那年春上,一日夜巡宫禁,走到御花园丛林深处的万安亭,忽然听见亭里传出唧唧呀呀的调笑声,心中奇怪,这么晚了,谁还敢在禁宫内嬉戏?于是拔剑在手,悄然逼近亭子,月光之下,晃如白昼:一男一女狠亵浪笑,那女子忽然脸朝他这边转过来,他愣住了:竟是安庆公主,他转身想走。
  “站住!”安庆公主喝道,同时离开亭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他连忙施礼:“参见公主。”
  公主冷笑一声:“国舅爷有什么指教?”
  郭英忙说:“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
  公主道:“我和……驸马在亭内赏月,国舅爷一同坐坐,好吗?”
  郭英心想,见鬼,驸马欧阳伦分明奉旨去徽州督办文房四宝,昨日刚刚启程,怎么今日便回来了,莫非他会飞不成?分明是安庆公主不安本分……早就传闻她与李善长的二儿子有暧昧关系,这男子定是……“谢谢公主美意,”郭英恐怕安庆公主生疑,连忙拱手说,“我还要在宫内查巡。公主,夜深露重,当心受凉。”说罢转身匆忙走了……
  亭子里那个男人是谁,至今是个谜。自从那晚以后,一想到这里,郭英始终心里不安,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倘若走漏一丝风声,造成沸沸传言,皇上追究下来就有性命之虞。安庆公主生性暴烈,皇上又十分宠爱,他虽然是宁妃的胞兄,也决不敢去碰她。恰巧朝中有一位翰林院编修高启,曾经写过一首《题宫女图》的七绝:

    女奴扶醉踏苍苔,
    明月西园侍实回。
    小光隔花空吠影,
    夜深宫禁有谁来?

  明朝洪武时的宫帷内常有一些艳事传闻,老皇帝认为高启这首诗正是讥刺皇家的,诗中隐含偷情男人藏于花丛,小狗不认识这个陌生人,因此才叫,夜深宫禁,有谁能潜入呢?朱元璋一怒之下将这位才高八斗的高启腰斩了。
  俗话说,秃子怕说光。安庆公主心里有鬼,也自然觉得脸上发烧,她怀疑是郭英把那天夜里在万安亭的丑事给传出去了。但郭英是朝廷重臣,皇家国舅,没有特殊过节是怎么也扳动不了他的。当蓝玉、冯胜以谋逆罪被诛死之后,安庆公主认为复仇的机会到了,决计除掉郭英。她几次在父皇面前密仪,郭英是冯胜、蓝玉亲信大将,必然参预谋逆云云,但老皇帝总是说,“郭四忠心不贰,朕深信不疑,汝不要信口雌黄。”因此安庆公主对郭英更加恨之入骨。她知道兄长燕王也憎恨郭英,因为这位国舅爷与驸马梅殷以及大将军李景隆、耿炳文四人是忠心耿耿辅佐皇太孙的“铁杆老保”,于是在暗地里常把皇太孙和他的种种信息通过各种渠道传递给燕王。
  “臭娘们!”郭英在心中狠狠骂道,见管家艾蒙匆匆走来,忙问,“怎么样?那老乞婆……”
  “启禀国舅爷,鲁氏不见了!”
  “什么?”郭英大惊,他将夹在手中的杯盖猛地往桌上一盖,冷冷地说,“老贱奴她跑不了。”
  “鲁氏是少夫人屋里粗使奴婢,少夫人说午后找她去三山街画脂杭粉名香宫购买脂粉,一去未回。”
  “哼!老泥鳅掀不起大风浪!”郭英啐道,“艾蒙,那个鲁氏正是御史裴承祖的乳娘,他在皇上面前弹劾老夫。”
  “嘿!小小七品言官,他能把国舅爷怎么着?”艾蒙巴结地说,“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皇上不会听他的。”
  “艾蒙,明日辰时之后,几位皇亲要过府核查,你连夜召集府中所有奴仆,作好安排。”
  “请侯爷明示!”
  “第一,遣散府中百名奴仆,每人发足银两,任他们回家探亲或拜亲访友,待平静之后,再召彼等归来,务必在明日拂晓之前离开,一一交待明白,对于府中之事,不准与任何人多言非议,否则严惩不贷;第二,连夜重新登造奴婢名册,只写留在府中的八九十名仆役,交待他们,若稽查训问,一律按指定口供回答,不许胡言乱语;第三,连夜将古玩珍宝名贵字画等一应侈奢物品迅速收藏;第四,凡是皇上和贵妃娘娘所赐之物一律供奉显眼位置;第五,驸马梅殷是过府稽查皇亲之首,断然不会为难老夫,惟那个驸马欧阳伦一心算计于我,务必对他处处留神;第六,立即派精明睿智家丁打探老贱奴鲁氏消息,一知下落,立即诛死!”
  艾蒙躬身俯首,惟惟应诺:
  “侯爷训示,奴才明白。侯爷宽心,奴才立即照办。”
  “去吧!”郭英一挥手。
  “是!”
  艾蒙退出花厅,郭英伏案挥毫,继续修改给皇帝的请罪奏疏。


  第二天,早朝之后,皇太孙朱允炆召集驸马梅殷等到东角门便殿,交待皇亲去武定侯府查案的事宜。
  这一行人刚到东角门,太监聂庆童便赶来了。他与皇太孙见礼之后,对欧阳伦传谕。
  “驸马公,皇上有旨,宣驸马立刻去乾清宫。”
  欧阳伦一愣,皇上明知我今日要去武定侯府查案,怎么突然传谕?
  “聂公公,你知道皇上召我……”欧阳伦试探地问,“是不是——”
  聂庆童笑弥陀般的圆脸上堆满笑容,连忙回道:“上位未曾明谕。请驸马随我即刻见驾。”说罢与皇太孙等施礼告别,欧阳伦只好悻悻然跟着聂庆童步出东角门。
  一踏进乾清宫,便与从宫内走出的户部尚书郁新打了个照面。寒暄两句之后,欧阳伦急忙走进乾清宫西阁。
  “儿臣欧阳伦恭问父皇圣安!”欧阳伦向御案前的朱元璋跪下,朗声说道。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御笔,推开奏折,目光移向欧阳伦,紧绷着的脸上松弛了,绽出一脸慈祥的笑容,说:
  “起来吧,起来吧。”
  “父皇万岁万万岁!”
  “好了,好了,坐下吧。”
  “谢父皇赐座。”
  聂庆童将铺着黄龙锦缎垫的椅子摆到一边,欧阳伦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下。
  朱元璋慈爱地瞅瞅欧阳伦,驸马依然那么英俊年轻,看不出已是三十四五岁的人。他与安庆公主成亲已经十六年。十七年前,当时还健在的马娘娘挑中了这位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尽管性情骄横的安庆公主大概因为心里已有了意中人,哭闹多场反对与欧阳伦这门亲事,但终于抗拒不了父皇和母后的旨意。新婚之夜,暴烈的公主摔碎了洞房的许多古玩玉器,扯烂了红罗帐,撕破锦绣被,打了驸马新郎两个耳光。受尽凌辱的欧阳伦拼着一死奋起还击演了一场“打金枝”的闹剧。皇帝、皇后第二天知道情形后,非但没有降罪欧阳伦,还美言善语地宽慰了他一番。时间一久,安庆公主认了命,渐渐地也喜欢上多才多艺、俊美潇洒的郎君了。两年之后,生下一位干金,病中的马皇后亲自为这个小外孙女取了个名字叫做欧阳昭。大概是希望这个小女孩成年之后能像汉朝才女班昭那样,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女博士。马皇后在弥留之际,朝中大臣纷纷奏请皇帝张榜天下,征求名医;欧阳伦奏求举国祈祷,祈神保佑,都被皇后谢绝了,她深知皇上嗜杀成性,如果请良医、求道士,医治不好,则必然殃及无辜。她在病危时,不放心的只有太子朱标,认为他过于善良仁厚,恐怕生性多疑而又残暴的老皇帝一怒之下废了他;而在亲生女儿中最使马皇后悬念焦虑的就是安庆公主了,这个女儿的性情酷似父亲,难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她含着浊泪向老皇帝倾吐了隐在深心的积虑,朱元璋紧紧攥住她的手,叫她放心,说一定会善待太子和安庆公主的,马皇后蜡黄消瘦的面孔掠过一丝。惨淡的笑意,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挣着说:“臣妾走了之后,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以其所……”
  朱元璋望着驸马欧阳伦,想起马娘娘挑选这个驸马时的喜悦与兴奋,想起她对安庆公主偏爱的种种情形,难免有些伤感,唉,马氏,你走得太早了。
  “伦儿,”朱元璋微微抬手,抚摸着嘴角两撇白如霜雪的胡须,亲昵地说道,“公主和外孙好久没进宫了,他们好吗?”
  “好,很好,托上位的洪福,”欧阳伦欠身连声说,皇帝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叫公主带外孙进宫来让朕看看,”朱元璋深情地说,“小昭都快长成大姑娘了吧?”
  “父皇,昭儿今年十四岁了,”欧阳伦说,“天资倒还聪慧,文章诗词过目成诵,只是性情过于急躁,刚烈,又还喜欢舞刀弄剑,像个假小子。”
  “哈哈哈……”老皇帝开心地笑道,“这倒酷似她的母亲。皇后给她赐名昭是希望她成为才女班昭,依朕看来,昭儿还有巾帼英雄之秉性,木兰从军,冲锋陷阵,何等威风。昭儿不如在名下再加上个兰字,班昭木兰,文武一身,岂不美哉,壮哉。”
  “儿臣遵旨!”欧阳伦离座跪下,“上位赐名欧阳昭兰,小女荷蒙圣眷,荣幸万分。”
  “起来起来,”老皇帝开心地招招手,“伦儿,你过来。”
  欧阳伦走近御案,朱元璋指御案上的一条不大的横幅说,“朕亲书四字赐汝。”
  欧阳伦受宠若惊,又要跪下,朱元璋忙说:“罢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赐书给你么?”
  欧阳伦见御书四字是——

        勤谨廉正

  聪明的头脑立即想到,一定是与稽查武定侯犯律一案有关,眼睛忽然一亮,心想上位是在浙示他参预皇亲稽查郭英时应持态度,上位是铁了心要惩办国舅了。
  “父皇圣意,儿臣明白。”欧阳伦道。“武定侯一案——”
  “与郭四何于!”老皇帝打断他的话,欧阳伦惊愕地偷觑了皇帝一眼,那满面和煦的春风、温暖的春阳悄然遁逝,肃杀莫测的秋云掠过那一张粗糙的横摆着的山字形脸上,嘴角边慈祥的笑意消失了,黝黑泛黄的脸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褐斑,大而向上的鼻孔,宽而紧抿着的厚唇,突出而长翘的下巴……显得威风、凶狠,和欧阳伦刚一见到皇帝时判若两人。他心中刮过一股寒风,打了一个寒颤,猜不透反复无常的老皇帝召他进宫究竟为了什么。
  “欧阳伦。”
  “儿臣在。”
  “你听到户部尚书郁新的奏事了么?”
  “儿臣……听到了。”
  “私茶贩贼竟敢藐视国法,”老皇帝激动起来,眉毛胡子掀动着,话声越说越大,“私茶出境猖獗,屡禁不止,朕已下旨,切责秦、蜀二府发都司官军巡示于西番关隘,协助地方官吏,缉拿私茶出境案犯……”朱元璋顿了顿,严厉地扫了欧阳伦一眼,欧阳伦好像看见两道闪电挟着两把寒光闪烁的利刃向他刺来,心头一缩,难道派周保收购茶叶的行动和贩运私茶的谋划被皇上察觉了吗?不可能。他不相信精明过人的管家周保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他镇静而大胆地迎着皇上混浊凶狠的目光,说也怪,那凶狠的目光被折回、收敛而变得温和了。朱元璋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朕思之再三,决定派你出巡陕西,督查私茶出境。”欧阳伦平静下来的心潮又被掀动起来,皇帝为什么派我出巡陕西?那么我还能命周保贩运私茶由陕西出境么?“臣欧阳伦遵旨!”不容欧阳伦多想,急忙向皇帝跪诺:“上位,儿臣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你回去作好准备。”
  欧阳伦本想对处置武定侯一案大胆进言,这也是安庆公主的意思,但一转念,不说了。自己此番出巡陕西,周保正可狐假虎威,利用皇家的威仪,代天子巡视的特权,驸马都尉的显位,载着数万斤私茶随行。虽说万无一失,但也要防生意外,武定侯一案何必插手?正好抽身不问,免生意想不到的枝蔓。
  “儿臣决不辜负圣意,”欧阳伦向皇帝发誓,“此番出巡陕西,一定扫荡私茶,严惩私贩,整饬关隘,使国家与酉香茶马贸易兴旺发达,报效圣恩,振作朝纲。”
  “好!”老皇帝兴奋起来,“这才是朕的好女婿。三日之后,朕亲自为你饯行,叫安庆公主和昭儿——噢!昭兰外孙女——也一道前来。”
  “儿臣领旨谢恩!”
  聂庆童传旨召走了欧阳伦,皇太孙如释重荷。梅殷心有灵犀,他觉得是意料中之事。他进一步坚信自己的看法,上位并无真心论罪武定侯的旨意。皇亲公议的详细情形,皇太孙已向皇帝呈奏,欧阳伦意在配合御史裴承祖扳倒郭英,显然与皇帝所想相悖,因此在皇亲出发去武定侯府稽查前一刻,太监聂庆童传旨调走了欧阳伦。
  皇太孙和几位皇亲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他交待一番之后,梅殷便领着沈简王朱模、安惠王朱楹、唐定王朱囗、驸马谢达等出宫去武定侯府了。
  郭英身穿古铜色便服,花白头发挽成的纂上插着一根象牙簪子,套着黑丝网罩,他一夜没曾合眼,天明时靠着椅子打了个盹,醒来时见艾蒙站在身边,忙问:
  “一切办妥了么?”
  “启禀侯爷,一应大小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天衣无缝。”
  “嗯,”郭英用手抹了抹脸,一个侍女端着铜盆走了过来,他伸手绞了把手巾,揩揩脸,擦擦手,同时瞟了一眼自己连夜草拟的给皇帝的请罪奏疏,拿起笔,将“一些悍奴在外欺压良民,在府中犯上作乱,更有伤风败俗,通奸狎妓,秽乱苟苟。罪臣郭英震怒难扼,竟先后鞭答致死十五人之多……”的“十五人”三字的“十”字涂抹,变成了“五”人,站在一边的艾蒙眼疾思敏,滑溜溜转了转眼珠,躬身说道:
  “侯爷,老奴派出家丁,连夜查寻,那老乞婆鲁氏已有下落。”
  “噢?”郭英精神一振,“她在哪里?”
  “裴承祖十分狡猾,将鲁氏送到东郊柳村藏匿,家丁机灵多智,三更时便打听到了老乞婆的去向。”
  “解决了吗?”
  “老乞婆上吊了。”
  “上吊?她为什么要上吊?”
  “家丁将她勒死,再套进绳索,吊到后院的柳树上,神不知,鬼不觉,谁见了都会说老乞婆自己上吊了。”
  郭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的冷笑,他又伸手拿起笔,将刚才看过的那一段文字干脆全部涂抹。
  “艾蒙,”郭英说,“打扫庭院,迎迓皇亲。”
  “是!老爷。”
  艾蒙走后,郭英将给皇帝的奏折又认真改了一遍,然后用工整的楷书誊清。
  约摸辰时左右,梅殷率领几位皇亲来到武定侯府。
  “参见国舅爷!”
  “给国舅爷请安!”
  “国舅爷红光满面,精神健旺,真有儒将之风。”
  “国舅爷闻鸡起舞,常年不辍,更兼夜诵诸子,览阅春秋,令人敬佩。”
  ……
  一阵阵热情的寒暄,一张张友善的笑脸,像是刮来一阵阵和煦的春风,无一丝刀剑出鞘带进来的肃杀之气。像一群晚辈皇亲过府问候国舅,哪里有一点皇亲查案审训的迹象?年轻的皇亲们喝着清茶,谈天说地,东扯西拉,环顾左右而言他,谁也没有问及裴承祖奏章中弹劾武定侯的讼词。郭英如坠入十八里云雾,猜不出其中奥妙。这帮亲王、驸马毛小子在耍什么花招?而且,很奇怪,为什么力主查办老子的花花公子欧阳伦反倒没来!
  “众位亲王、驸马,”郭英没有驱走心头的疑虑和焦灼,面容沉重地说,“连日来,老朽闭门思过,举一反三,自惭有负圣恩,常蹈谬误。自御史弹劾之后,夙夜深省,惟恐罪孽弥彰,玷污圣德,辱没祖宗。因此虔诚自谴,恭候查审。各位今日奉旨查案,老朽自当俯首听命。已谕管家府吏,将府中吏员仆使、庄田数目、平日收支、府内财产等簿册一应备齐供查,府中所有人员不准外出,随时听候稽查审训,府库账房财物封好备清,还有……”
  “国舅大人言重了,”梅殴打断他的话,“晚辈此番过府,一来拜望问候,二来例行公事,再者嘛……”
  “饮茶赋诗,”唐定王朱囗脱口说道,“国舅那黄山云谷银毫味比仙茗,拜寿那日晚上,未能尽兴品评,今日就看国舅爷舍得舍不得,让咱哥儿们尽兴而饮。”
  “这……”武定侯一愣,面对着每一张开心的笑脸,连忙说道,“舍得,舍得……老朽还有封了三十年的杏花村陈酿,午宴时请各位品尝。”
  “那好啊,我们喝,一醉方休。”沈简王朱模站起来大声说道,“梅大哥,怎么样?”
  梅殷敛起笑容,说:“至于酒宴,留待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嘛。倘若我们中午在武定侯府留餐,外边必然舆论哗然,反而对国舅爷不利,我们大家也说不清楚。我看这样,上午大家分头办事,查查账目,问问情况,看看府库……也好有个交待。饮茶论诗么……下次再说吧。”
  驸马谢达接着说:“驸马梅大哥说的是,这个例行公事走走过场是一定要做的。我等心中明白,国舅爷乃国家栋梁,朝中元勋,功昭日月,德动天地,忠心耿耿报效上位,节气煌煌名播天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舅爷之过乃瑕不掩瑜也。”
  郭英诚惶诚恐,连声说:“驸马过誉了,惭愧,惭愧!”
  梅殷站起来态度严肃地说:“皇亲稽查事关重大,请武定侯派人严守大门,除非圣旨,任何人不得进入府内。”
  郭英像吞下了定心丸,氤氲的面孔现出了按捺不住的喜悦,转身对大厅外的侍卫命令道:
  “立即传本侯口谕,府门加强戒备,除圣旨以外,任何人不准进入府内。”
  “是!”侍卫领命而去。
  于是,一场皇亲稽核武定侯贪赃枉法大案的闹剧正式拉开了帷幕。


  皇帝突然传谕,扰乱了欧阳伦原先的谋划,他与安庆公主准备不遗余力地藉裴承祖的弹劾推波助澜,将武定侯郭英置于死地,然后在月底遣管家周保押运私茶由陕西去边塞,设法让陕西布政使甄友仁护送出关,与西番进行一宗大笔私茶交易。意想不到的是老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他去陕西巡禁私茶出境。圣旨不敢忤逆,更不敢说明其中隐秘。欧阳伦出宫之后,再也没有心思去武定侯府参于皇亲稽查郭英一案了,心情极其复杂地回到驸马府。
  他低头走进庭院,忽然听到一阵嬉笑声,循声望去,偌大的方砖地面上,穿着一身殷红便装的昭儿正骑在管家周保趴着的背上,周保的嘴里咬着一根绳,昭儿左手牵绳,右手挥鞭,双脚悬磕。
  “驾!”
  昭儿的侍女们笑得前仰后合,欧阳伦也忍不住扑嗤一笑。
  “昭儿!”欧阳伦驻足敛笑叫道。
  “噢!驸马爷回来了!”周保惊叫,猛一直身将昭儿掀翻在地,昭儿爬起来,破口大骂:
  “狗奴才!”跟着左右开弓两个耳光。
  周保一动不动,扯着母鸡打鸣般的尖嗓子笑道:“奴才该打,该打!”
  “昭儿!太过分了,”欧阳伦喝道,“你已经十四岁的姑娘了,一点女孩儿家的规矩也没有!”
  “什么规矩不规矩,”昭儿红红的稚嫩的小脸蛋在阳光下如出水芙蓉,长长的眼睫毛下闪动着一双娇滴滴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冲着父亲顶嘴说,“我练功要剑拿周保当坐骑,为什么不可以?”
  “可以可以可以!”周保肉敦敦白皙哲的脸上堆满媚笑,嘴角上一颗肉痞子显得特别突出,痞子上的两根黑毛非常醒目,“别说给小姐当马骑,就是作狗使唤,奴才也心甘情愿!”
  接着真的学了几声狗叫,昭儿、侍女,连欧阳伦都忍不住被逗笑了。
  “周保,快请公主去花厅,有要事相商,”欧阳伦吩咐,又叮嘱一句,“你也一起去。”
  “是!驸马。”
  周保朝内宅走去,昭儿双手伸开,拦住欧阳伦,说:
  “爹爹,来,我和你比比剑,”不容分说,她从侍女手中取过一柄宝剑,塞到欧阳伦手里,自己也随即接剑在手,弓步指剑,“来呀,接招。”
  说罢一剑刺来,欧阳伦避开剑锋,把手中的剑扔向一旁,说:
  “昭儿,爹现在没工夫同你比试,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娘商议。”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天掉下来当被盖,就是皇外公圣旨也没有那么急呀!”
  “是了,昭儿,皇外公赐你一个名儿。”
  “我不是有名有姓么,还要起什么名字?”
  “皇外公旌励我儿文学班昭,武效木兰。”
  “花木兰?木兰从军,爹,女儿我可没有从军呀。”
  “皇外公说我儿名昭自是有班昭的文彩,喜欢练功习武,有木兰之巾帼英气,故而赐我儿名曰昭兰,昭者班昭——”
  “兰者木兰也!”昭儿截住欧阳伦的话学着父亲的口气端着架子摇头晃脑地说,“好!欧阳昭兰,这个名儿又文气又响亮又豪爽,谢谢皇外公圣思了!”
  “过两天爹娘带你进宫看望皇外公。”
  “好,好!”欧阳昭兰拍手叫道,“我就喜欢摸皇外公的白胡子,白眉毛。”
  “不许胡言乱语,”欧阳伦厉声制止道,“快回房中读书去。”
  欧阳伦疾步离开庭院,穿过市道,绕过回廊,来到小花厅,刚坐下端起茶杯,安庆公主与管家周保来了。
  安庆公主披着件五彩绣花披风,显得发亮的软缎上精绣着红色、黄色牡丹,娇艳明丽,青的枝绿的叶缀着晶亮欲滴的露珠显得生机盎然。着一件藕荷色的紧身短袄,葱绿色的喇叭裤,腰间挂一柄佩剑。她已经三十一岁,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脸型略显长了点,是父皇和母后脸型的融合,细细的长眉毛抱着一对美丽而冷峻的大眼睛,那一双眸子如深不可测的清潭,直而略高的鼻子像是玉石雕刻而成,两道隐隐的藤纹下,嘴角总是挂着隐约难测的轻蔑的笑意。
  “什么事,驸马,”安庆公主一跨进花厅便问,她摘下披风,周保赶忙接住,交给走上来的侍女。
  “公主脸上汗水未干,快坐下来歇歇。”欧阳伦笑道。
  周保满脸堆笑,说:“公主正在后园练剑,奴才打扰了公主的兴致。”
  “有什么急事找我?”公主坐下,将佩剑斜放在几案上。
  欧阳伦先将皇帝给昭儿赐名的事儿说了一遍,安庆公主点头说道:“难为父皇金口玉言,但愿昭兰儿奋发图强,不辜负父皇圣意。”她顿了顿,探身问道,“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件事?”
  “还有……父皇命我出巡陕西。”
  “噢!”安庆公主忽然得到这个消息,十分意外,问,“父皇的旨意是……”
  “巡禁私茶出关。”
  “巡禁私茶?那……我们原先贩茶的谋划只怕是要落空了。”
  “不,照旧。”欧阳伦微笑着说道,“而且天赐了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我以圣使之威,堂而皇之地押私茶运西陲。”
  “但是……这样岂不是树大招风?”安庆公主皱着眉头说,“万一被人察觉,十分危险。”
  “哈哈哈……”欧阳伦嗤之以鼻地笑起来,“谁人会察觉?谁人敢窥伺?又岂有什么危险?”
  “不!私茶出境之事,父皇十分震怒。”安庆公主严肃地指出,“刑法森严,私贩二千斤者要齐市处死,数万斤私茶出境岂能没有风险?”
  “公主……”周保刚要插话,安庆公主以手制止,接着说道:
  “倘若仅仅是周保押运私茶,船舱又有驸马公主的标记,各地断然不会起疑,通行无阻;今驸马以钦差之名,巡禁私茶,周保随行,声势太大,难免引起官民请端猜测,万一有人看出端倪,拼死举发,那后果不堪设想,驸马可要三思啊!”
  周保按捺不住要进言,公主话一停,便立刻凑上去,说:
  “公主,小奴有几句话想说,如果不对,公主驸马权当小奴放屁。”
  “你说吧。”
  “公主,依奴才看来,驸马所言有理,这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说是树大招风,也可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呢。俗话说狐假虎威,曹孟德挟天子而令诸侯,诸葛亮巧借东风火烧赤壁,其中诀窍便在一个‘借’字,驸马此番钦命巡陕,正好又借皇上圣威,毫无顾忌地大肆贩茶,车船所过关隘,封疆官吏只怕是迎送礼隆,增派护卫,惟恐巴结不上显贵皇亲,谁又会问这船上,车上装载是啥?谁又敢冒犯驸马钦差疑这疑那?不费吹灰之力,数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公主驸马府内。嘿嘿,这就叫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这一次所赚,抵得上这十年来驸马命奴才贩运私茶所得银两的总数。恕奴才直言,朝廷给驸马公主一年的俸禄才二千石,加上丝、纱、罗、绢、布、棉若干、庄田一所,总共不过三千两,驸马公主二三十年才能领得这许多俸禄啊!”
  周保突然把话止住,他那像泡在油里的一对小眼珠滴溜溜转滑,一会看看公主,一会瞧瞧驸马,他们都被周保这一席话撩得心中痒痒的。是啊,公主愤愤地想起户部尚书郁新这个老匹夫,洪武二十八年向父皇奏请削减皇族禄饷,现在只剩下年俸二千石,一下子减了好几倍,近日这个老秃驴又向父皇进言,一减再减皇亲俸禄,如此下去,必然入不敷出,举步维艰,如何维系公主驸马该有的排场?周保这奴才说得不无道理,这一趟私茶竟抵得上我数十年俸禄,哪里去寻这个机会。况且,当今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又有哪一个真的奉公廉洁?又有几个被举发而按大明刑律受到惩处?若以公布于世的刑法,贪赃六十两者便处斩,恐怕所有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全部都要问斩、剥皮!实际上,除了洪武十八年户部侍郎郭恒贪污税粮被弃市之外,父皇杀了与此案牵连的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的官吏,牵连到一些布政使以下的官吏一齐杀了几万人,也无非都是小官、小吏而已,侍郎以上的大臣和皇亲有不少人明明都曾与郭案有瓜葛,父皇并没有真的顺藤摸瓜追究下去。父皇圣明,如果那样一追究,皇亲国戚,公侯大臣就要杀得差不多了。这显然与父皇惟谋逆造反,忤逆圣上杀无赦的大原则相悻。所以,那一次父皇杀了几万虾兵蟹将、苍蝇蚊子之后,立即结案。周保这琉璃猴儿是看透了朝廷惩治贪赃的雷鸣电闪、疾风骤雨之外的暗幕,才发了这番议论的。
  “你这混世魔王,”安庆公主以食指点着周保狭而圆的前额,不知是揶揄抑或是赞赏,“一肚子曲里拐弯,竟敢唆使主子从老虎嘴里拔金牙。”
  “嘿嘿,公主,”周保植皮笑脸地点头说道,“奴才以为不叫老虎嘴里拔金牙,这叫做火焰山里取珍宝。”
  “怎么讲?”
  “公主驸马可曾想过,眼下茶禁森严,刑法悚然,一般私茶贩子当然畏缩止步,岂敢飞蛾扑火?物以稀为贵,番人嗜茶如命,不可一日无饮,这样便更可以抬高茶价,大赚一笔。别看茶禁如烈火熊熊火焰山,驸马手中稳稳地捏着铁扇公主的神扇,焰焰烈火一扇就灭;这神扇指的是啥,奴才不说,公主驸马也自然是点烛灯笼心里明。”
  “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庆公主不无焦虑地说,“父皇年事已高,脾性愈来愈反复无常,万一父皇得知驸马公然执法犯法,难掩天下耳目,一时震怒,恐怕……”
  “公主过于多虑了,”沉默半天的欧阳伦说道,“周保的话很有道理。公主乃父皇最宠之女,爱如掌上明珠,皇后弥留之时又再三祈求父皇格外恩眷公主,即使真有万一发生,纵使皇上再英明决断,总不至于降旨诛杀驸马吧,那样,公主你岂不成罪臣遗孀了?”
  “别说了!”安庆公主不愿想到这一层,她的确也相信会出现那种万一的,一扬手制止欧阳伦,进而问周保:
  “周保,几天之内十万斤茶叶能打包上船么?”
  “公主放心,”周保卑躬回答道,“小奴没料到驸马巡视陕西,正犯愁如何掩护。早在五天之前,小奴便将从安徽、浙江和应天府附近收购的十万斤茶叶全都打包,上了停泊在太湖的船舱,外加油布覆盖,再以麻绳捆牢,万无一失。”
  “船行到西安不至于有甚麻烦,”公主说,“只是船经渭水至西安码头必须上岸换载马车,十万斤茶叶,恐怕需六十辆马车,要西安兴师动众由码头搬运上车,再说临时调集几十具车马,势必引起人们注意,风声太大。”
  欧阳伦笑道:“公主宽心,那陕西布政使甄友仁原在京师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是公主与我在父皇面前极力推荐,才使他从封疆陕西成了二品朝官,别说本宫代天子巡视陕西,就是我直接到西安,甄友仁也会一切安排妥当,况且又有公主侄儿秦王坐镇陕西,哪会出现什么意外?”
  “你说的不无道理,”公主点头说,“不过此行非同寻常,诸事总宜格外谨慎。周保更须约束自己,到了一处要安分守己,切不可游荡放纵,无故肇事,擅生是非,招惹许多麻烦。”
  “奴才谨遵公主训谕。”
  “时间紧迫,你速将京师事务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去太湖集合船只,等候驸马。”
  “是,公主。”
  “周保,你若孟浪粗疏,出现差池,小心我砸烂你的狗头。”
  “奴才不敢,赴汤蹈火,视死如归。”
  “什么死呀活的满嘴臭气,赶快准备去吧。”
  “是,公主。”
  周保走后,驸马欧阳伦没有再说什么,深情地注视着公主那一双深潭似的双眸,情不自禁地走近她,无限深情地在她的嘴上甜甜地亲吻了一下……


  谷雨过后几天,御花园内姹紫嫣红,牡丹芍药争芳斗艳,杜鹃山茶各展英姿,丁香醉人海棠绰约绣球簇燃紫藤翩翩。春阳流辉源源不断地向御花园倾泻着,满了,溢了,招惹得蜂蝶浪至,春风频来,太液池中的流泉叮当碰撞,银花四溅,清涟中飘忽浮沉的游鱼,嬉戏追逐。巨大的假山边矗立着八角朱亭,飞檐翘角,金龙吐珠,八面俯悬金匾,镂刻着朱元璋御笔题款,依次是:“翔海而吟”、“鬃舒赫烈”、“电掣上方”、“玩珠海洋”、“神化莫测”、“步云以蜒”、“飞云九霄”、“瑞光赤练”。一律是对龙的赞词,每根红柱上也都有朱元璋的御书联语,镂金雕花的八面檐下悬挂着十六盏画图各异精美绝伦的绢纱宫灯。亭内宽敞明亮,地下铺着厚厚的猩红色的波斯羊毛地毯。每扇宽大的雕花格子窗下摆着檀木茶几并两张铺着绣垫的靠背椅,正对门的一面墙上,九条彩绘浮雕龙栩栩如生,两旁红柱上的楹联也是皇帝的御书,厚重苍遒,藏锋掩芒,大气磅礴:

    雪压竹枝低低不着泥摇风滴翠
    霞明红日出出正倚天振彩飞朱

  九龙壁下摆一张黄龙大金椅,两旁铜鹤昂首,踩着九级铺着红毯御阶的最上层。这是皇帝宫中惟一奢华的场所,是朱元璋与皇后、贵妃等御花园游憩之地,皇储及王子王妃公主驸马等往往在这里聆听上谕,极少数元勋宿将朝廷干城三生有幸才能得到皇帝恩渥诏见龙亭。今日则有些特别,皇上为驸马欧阳伦饯行,宣来了宁国公主,驸马梅殷,都御史袁泰,户部尚书郁新,刑部尚书杨靖等作陪。
  雨过天晴,风和日丽,朱元璋的心情特别好。郭宁妃更是心花怒放,皇帝叫她也到龙亭,为驸马欧阳伦赐酒饯行,与最宠爱的女儿安庆公主最疼爱的外孙女欧阳昭兰团聚,共享天伦之乐。郭宁妃已经得知,皇亲们到国舅府稽查后议决,认为国勇虽曾多占庄田奴仆,然而已与大将军李景隆退出多占部分,确是杀了两个家奴,也是因悍奴恃主,在外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国舅一怒之下,责令鞭答,不慎致死。对于受贿贪赃的罪行,皇亲们则认为是子虚乌有。做寿一节,过于排场,贺礼祝寿,宴饮娱乐,也是人之常情,不能以罪论之等等。而郭英杀死十多个奴仆并装麻袋坠入长江之举,家中蓄奴二百远远超过定数,单祝贺纳银折三万两,红罗亭故事,歌舞华灯,昼夜乐奏等等实情,议决奏疏上只字未提。并有责难裴承祖肆意攻讦皇亲国戚,居心叵测,请求皇帝罢免其御史之职的呈辞。朱元璋见了奏章微微一笑,并不查问裴承祖奏章所提郭英种种罪行与皇亲查案后议决的出入。提起御笔在皇亲奏章上批写道:

    皇亲每对裴承祖奏章弹劾郭英一案已复核议裁,朕以为合实。但郭英
  身为皇亲大臣,有失检约,着郭英反躬自省,引以为戒。裴承祖虽攻计之
  言辞激昂至于夸张失据,也是侠义肝胆,本意乃尽职尽忠,不予切责。

  郭英免遭大劫,作妹妹的皇贵妃郭宁妃自然是心中掉下块大石头,百般感激皇上的圣恩了。她按捺不住万分感动的心情,不住地瞟着与她并坐的老皇帝,皇帝正在神情专注地观赏着外孙女的舞剑表演,开心地笑着,右手不住地摸着雪白的胡须。还是那黑黑的脸盘,高高的颧骨,直直的鼻梁,垂肩的耳朵,有些混浊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弯月,那黑白相杂的浓眉中稀疏突突地跳出几根雪白的长寿眉显得睁挣发亮,在欢笑中那比上颚长出几分的下巴不住翘颤,平日里威严沉着甚至狰狞可怖的怪模样似乎悄然遁逝,换成了一个慈眉善目无限憨诚可亲的老人。
  “三丫子,”朱元璋侧脸亲昵地对郭宁妃说,“你瞧瞧昭兰儿那模样,可像她的姥姥?”
  郭宁妃心里一格登,在这样欢乐的时刻,皇帝忽然想起马皇后,难免又要伤感,她略一踌躇,见皇帝并无忧伤之态,连忙说道:
  “像,确实像。”
  但在心里却说,昭兰天生丽质,俊俏秀丽,比马皇后漂亮十倍。
  “你瞧,昭儿这一招一式多么干净、利落、洒脱,”朱元璋欣赏着正舞剑的外孙女,脱口赞道,“唐朝那公孙大娘也不过如此。”
  欧阳伦对皇帝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说话都很在意,听到朱元璋称赞女儿,连忙躬身说道:
  “启禀父皇,昭兰儿平日学的正是公孙大娘剑法。”
  安庆公主说:“父皇,昭兰的这套剑法都是女儿我教的呢!”
  宁妃娘娘笑着夸奖道:
  “好,母女对剑,一门双绝,真是巾帼英豪!”
  “谢宁妃娘娘夸奖!”
  “栀子你也去要耍,”朱元璋探身向安庆公主说,“朕要看看你母女对舞,师徒比试呢。”
  “女儿遵旨。”
  安庆公主摘下霞帔,脱了锦绣上衣,露出紧身墨绿色夹袄,配上墨绿色灯笼裤,从侍女手中接过全柄镶玉青虹剑,向朱元璋和宁妃娘娘施礼后往龙亭门口走去,欧阳伦小声向她说:
  “手下留神,不要伤着女儿。”安庆公主没有理睬,身轻如燕,下了龙亭台阶。
  “母亲要与孩儿比剑么?”欧阳昭兰娇嗔地迎上安庆公主,“是真比还是假比?”
  “当然真比!”安庆公主将宝剑一挥,随即轻声嘱咐女儿,“我们以花剑对舞,让皇爷爷开心。”
  “噢,知道了。”
  “出剑!”安庆公主大声说道,同时拉开弓步,右手平举宝剑,左手指平剑锋;女儿也抖擞精神,一个跳步,拉开架势,如雏莺出谷般一声脆叫:“接招!”
  一剑刺向安庆公主,势如青蛇凌空,安庆公主只轻轻一拨,像蜻蜓点水,两剑相碰,铿锵作响,火花四溅。欧阳昭兰就势变化作芙蓉出水,安庆公主舒臂迎了个翠竹摇风,两道白光疾如闪电,频频划弧,阳光下熠熠生辉。安庆公主略为收肘将剑锋向上一挑,恰似那紫燕穿云,欧阳昭兰迅疾振臂,迎上去蚊龙吐雨,二剑相交,寒锋缠绕,互不相让。叮叮当当不住作响,你进我退,我逼你让,忽然间两人同时退剑,女儿迅如流星猛一个鹞子翻身将剑锋直指母亲前胸。龙亭里的朱元璋、都御史袁泰、户部尚书郁新、刑部尚书杨靖、宁妃、驸马欧阳伦、驸马梅殷、宁国公主等大惊,同时叫道:“哎呀——”说时迟,那时快,安庆公主见女儿这一剑真的凶猛,迅速避开,同时侧身出剑,欧阳昭兰见白光一闪,急忙跳踯挪步,尚未站稳,安庆公主的剑锋已遍了上来,接着便是闪电封门,那剑锋似流火似寒雪似喷泉直扑欧阳昭兰,昭兰一时慌了手脚步步后退频频摇剑难以招架。突然,安庆公主急收剑锋,就地旋转,变幻莫测地舞起剑来,欧阳昭兰忽然明白过来,耳畔响起母亲的话声:“我们以花剑对舞,让皇爷爷开心。”于是嫣然一笑,手中的一柄青霜便如银蛇狂舞,同时慢舒腰肢,急移碎步,母女俩忽而对剑,忽而朕袂,忽而如天女散花,各展英姿,忽而如洛神凌波,相向御风。耀如羿射九日之落,矫如众仙骏龙而翔。欧阳昭兰通身着红,腾踯跳跃如烈焰似流丹,安庆公主一身墨绿,翻滚窜闪如翡翠似喷泉。天地为之低昂,春阳为之失色,俊鸟止鸣而窥觑,百花溢彩而摇芳……蓦地一阵疾风带雪,母女俩同时腾空翻转,落地无声,齐收剑回,如同波凝青光。安庆公主和女儿趋步龙亭单膝跪下:
  “愿父皇、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朱元璋开心大笑,龙亭里的人一片喝彩。
  “宁妃,你给评评,她母女俩哪个剑艺高明?”朱元璋侧脸问正在叫好的宁妃。
  朱元璋蓦然提问,弄得宁妃不知该怎么评说才好,骄横跋扈的安庆公主根本不把她看在眼里,欧阳昭兰更是恃宠狂悖,得罪她母女俩哪一个都不好,兄长的事刚刚平息,倘若安庆公主硬是要从中作梗,势必再起风波,眉头一皱想起一个使安庆公主母女能两相满意的评语,笑着说道:
  “公主剑法娴熟,刚柔相济,锋芒严密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那我呢!”欧阳昭兰好胜地叉腰跺脚打断宁妃的话插问道。宁妃依然笑着往下评说:
  “昭兰剑艺精纯,变幻莫测,剑光闪烁如流星赶月,长虹贯日。公主与昭儿一执青虹,一舞龙泉,各怀绝技,各有干秋,真正是名师出高徒啊!”
  朱元璋持着胡子戏谑道:“你这话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一头不得罪,两边耍滑头。”
  一句话乐得龙亭里的勋威大臣们都笑了,宁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也忽然红了。朱元璋端起案前的金杯,龙亭里所有人也都端起茶几上的王杯。
  “今日春和日丽,朕在龙亭设宴,亲为驸马欧阳伦出巡陕西饯行。”他顿了顿,迅速地瞥了欧阳伦一眼,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茶税、盐税乃国家主要取财之源,目今陕西、四川私茶愈演愈烈,置朝廷王法于不顾,西番更是猖獗冥顽,内外勾结,通同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驸马欧阳伦此番代朕巡陕,务必雷厉风行,对不法者无论是大臣小吏乃至刁民奸商,一律施以重典。”朱元璋霍然站起,脸上掠过一丝凶残的冷笑,将腰际的玉带忽然推向肚皮底下,都御史袁泰、刑部尚书杨靖、户部尚书郁新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深知皇帝这个揿玉带于肚皮的特殊动作便是要杀人的征候,果然如他们所料,朱元璋厉声喝道:“据有司查明,礼部员外郎黄宝文,浙江市政使参政吴诚,昆明守备金友培等公然以权谋私,恃权犯法,暗与茶商勾结,运送私茶出境,牟取暴利,欺君抗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驱邪镇恶张扬正气。都御史袁泰,”
  “臣在!”袁泰诚惶诚恐俯首应道,面上的藤纹不由自主地抽搐跳动。
  “刑部尚书杨靖,”
  “臣在!”杨靖赶忙答道。
  “你每二人回衙之后,速将彼等私茶案犯一一缉拿,斩首示众,张榜天下。”
  “臣遵旨!”袁泰、杨靖齐声应诺。
  “欧阳伦!”
  “臣在!”
  “朕命你巡视陕西私茶出境,敕令秦王并陕西大小官吏,雷厉风行,缉捕私茶出境案犯,捉拿之后,无论是官是民,毋须移衙候审,就地一律斩首。”
  “臣遵旨!”
  “陕西私茶出境最为猖獗,”朱元璋喘了口气,侍奉太监赶忙将热茶递给他,他揭开杯盖,抿了两口,声色俱厉地说,“本当以读职懈怠惩办陕西三司,朕念他每也曾有功,法外施恩,往后再敢用心不力者,严惩不贷!”
  欧阳伦趋前奏道:“臣此番赴陕,谨遵圣谕,向陕西大小官吏宣谕圣恩圣德,晓以利害,恩威并济,整饬边风,严禁私茶出境,扬天子之恩威,肃国家之法典。”
  “嗯,”朱元璋将袍袖一挥,说,“你每都下去吧。”
  “皇上万岁万万岁!”欧阳伦与大臣们向朱元璋大礼告别,轻悄悄战兢兢地离开了御花园。
  “唉,”老皇帝长叹一声,颓然地躺在龙椅上。安庆公主、欧阳昭兰母女笑吟吟地拉着朱元璋的手,昭儿娇嗔地说道:“皇爷爷,人家好不容易进宫看看皇爷爷,你这么凶,把我都吓死了,来时的快乐兴致全没有了。”
  朱元璋笑了,笼罩在横山字型脸上的乌云闪电顿时消散,他又变成一位慈祥的老人,脸面上布满春光,那一双刚才还如同鹰隼般的凶狠的眼睛,变得像春阳下略显得混浊的波光粼粼的两池春水,连声音也从如震雷、狮吼变得像春日原野上的老羊咩咩。
  “嗬?皇爷爷就这么厉害?”朱元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下台阶,一手拉着安庆公主,一手牵着欧阳昭兰,笑道,“那好,春日融融,皇爷爷就跟你每在御花园耍耍,哈哈哈,正是左牵鹰,右牵黄,老夫聊发少年狂……”说罢疾步朝龙亭外走去。
  欧阳昭兰伸手拽住老皇帝雪白的胡须,嚷起来:“好哇,皇爷爷把咱们当成鹰隼和猎犬啦,这不是苏东坡打猎的诗句么?”
  “是啊!是啊!”朱元璋笑道,“哎呀小淘气,你把皇爷爷的胡子拽痛啦!”
  “昭儿放肆!”安庆公主喝道,“还不快快放手!”
  “臣遵旨!”昭儿憋着粗莽的男腔,说道,同时见手上真的拔下两根白胡子,拍着手说,“皇爷爷,皇爷爷,真拔下两根白胡子——噢,龙胡龙须啦!”
  “哈哈哈哈……”
  御花园里迸发出朱元璋和女儿、外孙女的阵阵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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