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延政被虏至金临,入见唐主。唐主降敕赦罪,授为羽林大将军,所有建州诸臣,
一概赦免。惟仆射杨思恭,暴敛横征,剥民肥己,建州人号为杨剥皮,唐主特数罪处斩,以
谢建人。另简王崇文为永安节度使,令镇建州。崇文治尚宽简,建人遂安。
越年三月,唐泉州刺史王继勳,贻书福州,意在修好。李弘义即李仁达。以泉州本隶威
武军,素归节制,此时平行抗礼,与前不符,免不得暗生愤怒,拒书不受。嗣且遣弟弘通,
率兵万人,往攻泉州。泉州指挥使留从效,语刺史王继勳道:“李弘通兵势甚盛,本州将
士,因使君赏罚不明,不愿出战,使君且避位自省罢!”继勳沈吟未决,当由从效指挥部
众,把继勳掖出府门,逼居私第。自称代领军府事,部署行伍,出截弘通。战至数十回合,
从效用旗一麾,部兵都冒死直上,弘通招架不住,回马返奔。主将一逃,全军大乱,走得快
的还算幸免,稍迟一步,便即丧生。从效追至数十里外,方才凯旋,便遣人至金陵告捷。唐
主璟授从效为泉州刺史,召继勳归金陵,徒漳州刺史王继成为和州刺史,汀州许文稹为蕲州
刺史,惩前毖后,为休息计。
燕王景达,用属掾谢仲宣言,面白唐主,谓宋齐邱系国家勋旧,弃诸草莱,未惬众望。
宋齐邱归老九华,见三十二回。唐主乃复召齐邱为太傅,但奉朝请,不令预政。偏齐邱未肯
安闲,硬要来出风头。枢密使陈觉,向与齐邱交好,遂托齐邱上疏推荐,愿往召李弘义入
朝。齐邱乐得吹嘘。未奉批答,觉又自上一书,谓孑身往说弘义,不怕弘义不来。唐主乃令
觉为福州宣谕使,赉赐弘义金帛,并封弘义母妻为国夫人,四弟皆迁官。
觉到了福州,满望弘义出迎,就可仗他三寸舌,劝令入觐。不意弘义高坐府署,但遣属
吏导觉入见,弘义惟稍稍欠身,面上含着一种杀气,凛凛可畏。两旁更站住刀斧手,仿佛与
觉为仇,有请君入瓮的情状。吓得陈觉魂胆飞扬,但传唐主赐命,不敢说及入朝二字。弘义
但拱手言谢,即使属吏送觉入馆,以寻常酒饭相待。觉很觉没趣,住了一昼夜,便即辞归。
可谓扫脸。
行至剑州,越想越惭,越惭越愤,便矫诏使侍卫官顾忠,再至福州,召弘义入朝。自称
权领福州军府事,旦擅发汀、建、抚、信各州戍卒,命建州监军使冯延鲁为将,前往福州,
促弘义入朝。延鲁先致弘义书,晓谕祸福。弘义毫不畏怯,竟覆书请战,特遣楼船指挥使杨
崇葆,率舟师抵拒延鲁。觉恐延鲁独力难支,续派剑州刺史陈诲,为沿江战棹指挥使,援应
延鲁。一面拜表金陵,但说福州孤危,旦夕可克。
唐主璟并未接洽,接阅表文,才知觉矫制调兵,专擅的了不得,禁不住怒气勃发。学士
冯延己已进任首相,与朝上一班大臣,多是陈觉党羽,慌忙上前劝解,统说是兵逼福州,不
宜中止,且俟战胜后再作区处。唐主乃权时忍耐。未几接得军报,延鲁已得胜仗,击败杨崇
葆。又未几复接军报,延鲁进攻福州西关,被弘义一鼓击退,士卒多死。连左神威指挥使杨
匡邺,都为所擒。那时唐主不能罢手,只好将错便错的做了下去。当下命永安节度使王崇
文,为东南面都招讨使,漳泉安抚使魏岑,为东面监军使,延鲁为南面监军使,会兵进攻福
州。凭着人多势厚,陷入外郛。弘义收集残众,固守内城,改名弘达,奉表晋廷。晋授弘达
为威武节度使,知闽国事,惟不过授他虚名,并没有甚么帮助。唐兵在福州外城,攻扑以
外,一再招诱。福州排阵使马捷,愿为内应,遽引唐军至善化门桥。弘达不防内变,几乎手
足失措,还亏都指挥使丁彦贞,率敢死士百人,用着短兵,闯入唐兵阵内,再荡再决,才将
唐兵击却,不令入门。但孤城总危急得很,弘达寝卧不安,复改名为达,遣使至吴越乞援,
奉表称臣。再四改名,有何益处?适唐漳州将林赞尧作乱,杀死监军使周承义。剑州刺史陈
诲,忙会同泉州刺史留从效,往平漳乱,逐去赞尧。即用故闽将董思安权知漳州事,且联名
保荐思安,唐主因授思安为漳州刺史。思安以父名章,上书辞职。这也未免迂拘。唐主特改
称漳州为南州,且令他与从效合兵,助攻福州。
福州已如累卵,怎禁得住唐兵合攻,只好再三派使,至吴越催促援军。吴越王弘佐,召
诸将商议进止,诸将统言道路险远,不便往援,惟内都监使邱昭券,主张出师。弘佐道:
“唇亡齿寒,古有明戒,我世受中原命令,位居天下兵马元帅,难道邻国有难,可坐视不救
么?诸君只乐饱食安坐,奈何为国!”说着,便命统军使张筠、赵承泰,调兵二万,水陆南
下,往援福州。李达闻援兵到来,急开水城门迎接。吴越军自浦夜进,得入城中。偏唐军
闻风急攻,进东武门。李达偕吴越军拚命出拒,鏖斗多时,不能得胜,只勉强保守危城。
唐主更遣信州刺史王建封,再往福州,满拟添兵益将,指日成功。偏建封素性倔强,不
肯服从王崇文。陈觉、冯延鲁、魏岑、留从效等,又彼此争功,彼进此退,彼退此进,好似
满盘散沙,不相团结,因此将士灰心,各无斗志。唐主召江州观察使杜昌业为吏部尚书,昌
业查阅簿籍,慨然叹道:“连年用兵,国帑将罄,如何能持久呢?”为下文伏笔。
且说晋主重贵,本欲发兵援闽,因北寇方深,无暇南顾,只好虚词笼络,得过且过。定
州西北有狼山,土人入山筑堡,意在避寇。堡中有佛舍,由女尼孙深意住持,深意妖言惑
众,远近奉若神明。中山人孙方简,及弟行友,与深意联宗。自居侄辈,敬事深意。深意病
死,方简诡称深意坐化,用漆髤尸,置诸神龛中,服饰如生,香花供奉。徒党辗转依附,多
至数百人。时晋、辽绝好,北方赋役繁重,寇盗充斥。方简兄弟,自言有天神相助,可庇人
民。百姓奔趋如鹜,求他保护,他遂选择壮丁,勒成部伍,舍寺作寨,号为一方保障。初意
却是可取。
辽兵入寇,即督众邀击,夺得甲兵牛马军资,分给徒众,众皆欢跃。乡民闻风往依,携
老挈幼,络绎不绝,历久得千余家,自恐为吏所讨,归款晋廷。晋廷亦借他御寇,令署东北
招收指挥使,方简遂屡入辽境抄掠,辄有杀获,渐渐的骄恣起来,尝向晋廷多方要求。晋廷
怎能事事依他,他不得如愿,即叛晋降辽,愿为向导,引辽入寇。匪人之不可恃也如此!会
河北大饥,饿莩载道,兖、郓、沧、贝一带,盗贼蜂起,吏不能禁。天雄军节度使杜威,遣
部将刘延翰,出塞市马,竟为方简所掳,押献辽廷。途次被延翰脱逃,还奔大梁。报称方简
为辽作伥,亟宜预防。晋主乃命天平节度使李守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义成节度使皇甫遇为
副,彰德节度使张彦泽充马军都指挥使,义武节度使李殷,充步军都指挥使,并遣指挥使王
彦超、白延遇等,率步兵十营戍邢州。守贞虽为统帅,但与内廷都指挥使李彦韬未协。彦韬
方党附冯玉,掌握军权,应前回。往往牵制守贞。守贞佯为敬奉,暗中实怒恨不平。看官!
你想内外不和,形同水火,国事尚堪再问么!呼应语不可少。
晋主恐吐谷浑等,再为辽诱,屡召白承福入朝,宴赐甚厚,白承福降晋见三十一回。令
戍滑州。承福令部众仍往太原,择地畜牧。番众不知法律,尝犯河东禁令。节度使刘知远,
依法惩办,不肯少贷。番目白可久,渐生怨望,率所部先亡归辽。
知远得报,密与亲将郭威计议道:“今天下多事,番部出没太原,实是腹心大病,况白
可久已先叛去,能保不辗转相诱么!”威答道:“顷闻可久奔辽,辽授他云州观察使,倘被
承福闻知,必望风欣羡,阴生异图。俗语说得好:‘擒贼先擒王’,承福一除,部落自衰。
且承福拥资甚厚,饲马尝用银槽,我若得资饷军,雄踞河东,就使中原生变,也可独霸一
方。天下事安危难测,愿公早为决计!”威亦乱世枭雄。知远称善,因密表吐谷浑反覆无
常,请迁居内地。晋主遂派使押还蕃众,分置诸州。
知远料承福势孤,即遣郭威召诱承福,俟承福入太原城,用兵围住,诬他谋叛,把承福
亲族四百余口,杀得精光。所有承福遗资,一并籍没,事后奏达晋廷,仍然将谋叛二字,作
为话柄。晋主哪里知晓,颁敕褒赏,吐谷浑从此衰微,河东却从此雄厚了。为刘氏代晋张本。
既而辽兵三万寇河东。想由白可久导入!刘知远命郭威出拒阳武谷,击破辽兵,斩首七
千级,露布告捷。张彦泽亦报称泰、定二州,连败辽人,俘馘二千名。晋廷君臣,得意扬
扬,还道是北虏濅衰,容易翦灭。
适幽州来了一个弁目,谓赵延寿有意归国。枢密使李崧、冯玉信为真情,遽使杜威致书
延寿,具述朝旨,啗他厚利。嗣得延寿覆书,略言久处异域,思归故国,乞发大兵接应,即
当自拔来归。冯玉等更怀痴望,且派使往幽州,与延寿约定师期。延寿假意承认,暗地里报
知辽主。辽主将计就计,且嘱瀛州刺史刘延祚,遗乐寿监军王峦书,佯言愿举城内附。并云
城中辽兵不满千人,朝廷若发兵往袭,自为内应,城可立下。今秋又值多雨,瓦桥以北,积
水漫天,辽主已归牙帐,虽闻关南有变,道远水阻,如何能来?请朝廷乘势速行等语。王峦
得书,飞使表闻。
冯玉、李崧,喜欢的了不得,拟先发大军,往迎延寿与延祚。杜威亦上言瀛、莫可取
状。深州刺史慕容迁,且献入瀛、莫地图。玉与崧遂奏白晋主,请用杜威为都招讨使,李守
贞为副。中书令赵莹,私语冯、李二人道:“杜为国戚,身兼将相,尚所欲无餍,心常慊
慊,此岂还可复假兵权!必欲有事朔方,不如专任守贞,尚无他虑呢!”亦非知本之言。
冯、李亦不以为然,遂授杜威行营都招讨使,李守贞为兵马都监,安审琦为左右厢都指挥
使,符彦卿为马军左厢都指挥使,皇甫遇为马军右厢都指挥使,他如梁汉璋、宋彦筠、王
饶、薛怀让诸将,统随往北征。且下敕牓道,专发大军,往平黠虏,先收瀛、莫,安定关
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能说不能行奈何?结末一行,是有能擒获虏主者,除上镇节度
使,赏钱万缗,绢万匹,银万两。是敕一下,各军陆续出发。偏偏天不助美,自六月积雨,
至十月末止,军行粮输,免不得拖泥带水,各生怨言。
杜威到了广晋,与李守贞会师,北向进行,且恐兵马不足,再令妻宋国公主入都,乞请
添兵。晋主将禁军多半拨往,顾不得宿卫空虚,但望他克期奏捷。威带领全军,直往瀛州,
遥见城门大开,寂若无人,不由的暗暗惊疑,徬徨却顾。当下驻营城外,分遣侦骑四往探
听。俟得侦报,谓辽将高漠翰,已引兵潜出,刺史刘延祚不知去向,威乃令马军排阵使梁汉
璋,引二千骑往追辽兵。此时应知中计,何不速退?还要令梁汉璋往追,想是汉璋该死此地
了。汉璋奉令前进,行至南阳务,陷入伏中,辽兵四面齐起,把汉璋困住垓心。汉璋左冲右
突,竟不能脱,徒落得全军覆没,暴骨沙场。
败报递入威营,威慌忙引还。那时辽主耶律德光,闻知晋军已退,遂大举南来,追蹑晋
军。杜威素来胆小,星夜南奔,张彦泽时在恒州,引兵往会,主张拒敌。威乃与同趋恒州,
使彦泽为先锋。进至中渡桥,桥据滹沱河中流,辽兵已上桥扼守,由彦泽麾众与争,三却三
进,辽兵焚桥退去,与晋军夹河列营。
辽主德光,见晋军大至,争桥失利,恐晋军急渡滹沱,势不可当,正拟引众北归。嗣闻
晋军沿河筑寨,为持久计,乃逗留不去。杜威筑垒自固,闭门高坐,偏裨皆节度使,无一奋
进,但日相承迎,置酒作乐,罕谈军事。磁州刺史李穀献策道:“今大军与恒州相距,不过
咫尺,烟火相望。若多用三股木置水中,就木上积薪布土,桥可立成,更密约城中举火相
应,夜募壮士,斫入虏营,表里合势,虏自惊溃了!”确是退敌之策。诸将皆以为然,独杜
威不从。惟遣穀南至怀孟,督运军粮。
辽主德光,见杜威久不出兵,料知恇怯无能,遂用大兵潜压晋营,暗遣部将萧翰,与通
事刘重进,领骑兵百人,及步卒数百,潜渡滹沱河上游,绕出晋军后面,断晋粮道。途中遇
着晋军樵采,便即掠去。有几个脚生得长的,逃回营中,张皇虏势,说有无数辽兵,截我归
路。营中得此消息,当然恟惧。辽将萧翰等驰至栾城,如入无人之境,城中戍兵千余人,猝
不及防,竟被翰等闯入,没奈何狼狈乞降。翰俘得晋民,黥面为文,有奉敕不杀四字,各纵
使南走。运粮诸役夫,从道旁遇着,总道是虏兵深入,不如赶紧逃生,遂把粮车弃去,四处
奔溃。一时风声鹤唳,传遍中原。中国专思骗人,偏被外人骗去。李穀在怀孟闻警,忙自缮
奏疏,密陈大军危急,请车驾速幸澶州,并召高行周、符彦卿扈从,急发兵守澶州、河阳,
防备敌冲。这疏由军将关勳飞马走报,晋廷接到穀疏,相率惊惶。那杜威又奏请益兵,都城
卫士,已遣发军前,只剩得宫禁守兵数百名,又一齐调赴,并命发河北及滑、孟、泽、潞刍
粮五十万,往诣军前,追呼严急,所在鼎沸。已而杜威复遣使张祚告急,晋廷无从派兵,但
遣祚归报行营,令他严守。祚还至途中,竟被辽兵掳去。嗣是内外隔绝,两不相通。
开封尹桑维翰目击危状,求见晋主,拟进陈守御计画。晋主正在苑中调鹰,只图快乐,
不欲维翰入见,当遣内侍拒绝。维翰不得已入枢密院,与冯玉、李崧,谈及国事。话不投机
半句多,任你桑维翰韬略弘深,议论确当,那冯、李两公,只是摇首闭目,不答一词。维翰
怅然趋出,还语所亲道:“晋氏将不血食了!”
过了两三天,军报益急,晋主因欲亲自出征,都指挥使李彦韬入阻道:“陛下亲征,孰
守宗社?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陛下尊为天子,难道可屡冒矢石么?”晋主乃命高行
周为北面都部署,副以符彦卿,共戍澶州,遣西京留守景延广,出屯河阳。
杜威在中渡桥,与辽兵相持多日,不展一筹,恼了指挥使王清,入帐见威道:“我军暴
露河滨,无城为障,营孤食尽,势且自溃。清愿率步兵二千为先锋,夺桥开道,公率诸军继
进,得入恒州,守御有资,始可无恐了!”威踌躇半晌,方才许诺。派宋彦筠领兵千人,与
清俱往。清挺身直前,逾河进战,约数十回合,杀毙辽兵百余人,虏势少却。宋彦筠胆小如
鼷,一遇辽兵接仗,不到半刻,便即退缩。辽兵从后追杀,彦筠凫水逃回。独清尚带着孤
军,猛力奋斗,互有杀伤。一再遣使至大营,促威进兵,威安坐营幄,竟不使一人一骑,往
救王清。清力战至暮,顾语部众道:“上将握兵,坐视我等围困,不肯来援,想必另有异
谋。我等食君禄,当尽力君事,迟早总是一死,不如以死报国罢!”部众都为感动,死战不
退。既而天色渐昏,辽主腾出新军,来围王清。可怜王清势孤力竭,与众尽死。临死时尚格
毙辽兵数名。小子有诗叹道:
沙场战死显忠名,壮士原来不惜生;
只恨贼臣甘误国,前驱殉节尚无成。
王清既死,诸军夺气,辽兵乘胜逾河,环逼晋营。究竟杜威如何抵敌,容至下回再详。
倾南唐之全力,尚不能拔一孤城,可见师克在和,不和必败。彼李仁达四处乞援,仅得
一吴越偏师,拒战失利,假令南唐各将,齐心协力,取孤城如反手,亦何至旷日无功耶?若
杜威虽中辽计,坐失一梁汉璋,然尚无损大局。苟联合张彦泽等,逾滹沱河以杀敌,则一举
可逐辽兵,抑或从王清言,并力俱进,亦得入据恒州,固守却敌。失此不行,徒致良将丧
躯,强虏四逼,天下未有将帅不和,而能出师告捷者也。南唐尚不足责,如杜威者,其石氏
之贼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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